甫光掠影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人雙手插在口袋，目光炯炯地看著陳偉。

 “你搞錯了對象了，那個人是我。”

 沉厚的聲音從那人的口中緩緩吐出，證明大家剛剛聽到的是同一把聲音，沒有錯誤。

 陳偉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這……這…怎麼可能……”

 其實不只他，所有在場的人，除了當事人老吳──吳彤，包括植若愚在內，都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事實。

 卻見那個人慢慢踱到老吳的身邊，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一笑道，“什麼不可能？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老吳斜睨他一眼，“怎麼出來搞局？這裡沒你的事。”

 “與其讓他們亂猜，不如自己先坦白。”那人聳了聳肩。

 這個顯得有點輕率的動作，是與他共事多年的同事皆沒有見過的。突然，大家都有一個錯覺，眼前的這個林達，與之前認識的那個林達，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那個向來予人感覺穩重、嚴肅的上司，與現在這個表情顯得輕鬆的男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林生……吳哥……你們不是……真的吧？”陳偉不禁顫聲道。這比他在無意中撞見植若愚與另一個男子動作親昵更為震驚。他與他們共事兩年多，不時聽聞他倆不和的傳聞，卻原來只是煙幕。

 “到了這個時候，沒必要否認。”林達看了老吳一眼，“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老吳雙手抱胸，“哼！我早就這麼想了。”

 “很好，意見一致。”林達輕輕地拍了拍老吳的肩膀，然後轉頭對陳偉說，“你是不是認為我們心理變態？”眼睛環視周圍，彷彿這個問題是向眾人提問的。

 被他眼光掃到的，有些人不期然地迴避他的目光，有些則勇敢地迎上。

 陳偉呆楞在那兒，不知作何回答，可是眼中卻透露了他的思緒：厭惡。

 林達笑了一下，向前走了兩步，在眾人圍攏而成的圈子中間，雙手插袋地說道，“雖然，在辦公時間處理私事有違公司守則，但若這件事影響了大家的工作情緒，我想，先解決此事是無可厚非的。”頓了一下，“我不清楚陳偉與植若愚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但事端是他們兩個挑起的，我認為就該由他們私下去解決，其他人沒有必要插手。至於我跟吳彤的事，我想在這裡交代清楚一些會比較好。坦白說，在此時此刻此地承坦我們的關係，實在有點難堪。但我想大家應該不會忘記我平時的口頭禪吧，‘自己的事自己承擔’。既然是事實，就沒有必要再逃避……我們並不是要求你們的認同，也不渴求你們的寬容，只是想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也有權利選擇讓自己過得更舒坦、快樂的生活方式。”再頓了一下，環視眾人的反應，眼光最後落在植若愚的身上，“這些話憋在心中許久了，每天在你們面前都得偽裝成那個不近人情的林達，說實在的，太累了。多謝各位今天給予機會讓我恢復原來的我，若過去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望大家多多包涵。在此還有一點必須申明的是，雖然我與大家的性取向不同，但在工作上的理念與方向，我與各位是一致的，希望我的私事不會影響了大家原來的工作情緒。不過，若你們感到有困擾的話，歡迎私下找我談談，商討一下解決方案，謝謝各位。”

 剛語畢，就聽到老吳揶揄地說道，“怎麼？說完了嗎？需不需要我們拍掌讚好？”

 林達瞄了他一眼，“若你的手沒有殘廢的話，我是非常歡迎你的掌聲。不過估計你是寧可脫鞋用腳掌拍吧？”

 “噢，這主意不錯，但若腳氣熏死你，可是你自作自受！”老吳立即反唇相譏。

 眾人哈哈大笑。瞧他們一如既往地針鋒相對，不禁感到輕鬆了。

 林達與老吳對望了一下，皆在對方眼中看到笑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植若愚看著他們倆表現出來的默契，突然想到自己與戴志恆，心裡另有一番滋味。

 這時，覷見林達向自己走來，他連忙挺直了身子。

 “小植，你和陳偉之間的問題，我想，你們還是私下盡快解決吧，我今天讓你早退如何？”不等植若愚回答，轉過頭來又對陳偉說道，“你呢？意下如何？”

 卻見陳偉一直望著辦公室的門口，呆呆地看著。

 滿臉寒霜的查麗娜，此時正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

 怒氣一觸即發。

 只見她越過植若愚，逕自走到陳偉的面前，“你能不能表現得成熟點？……我對你真是失望。”

 “麗娜……”陳偉立刻捉住查麗娜的手臂。

 “放手。”查麗娜冷冷地道。眼前這男子倏地讓她厭惡極了。原本在眾多追求者中，她對他稍具好感，因為他的耐性，她打算給他一個機會。可是剛剛植若愚的提醒，突讓她醒悟，也許在辦公室中流傳著的蜚短流長是有人故意謠傳的，且看看大家注視她的目光，盡是曖昧，頓時讓她對這間公司失望。本打算好將手上的計劃完成後才向公司提呈辭職信，然而，這一個午休，讓她提早作出決定。

 會議過後，即著手打辭呈，卻被陳偉發現了。見他一臉焦急地追問，不忍隱瞞，便將辭職的打算告之。

 豈知他聽後，立刻問道，“為什麼？你是不是為了植若愚？”

 “我辭職與任何人無關，別瞎猜。”查麗娜覺得沒有必要將真相告之。

 “你這是何苦？他……不可能給你幸福的……”

 聽陳偉沒頭沒腦，卻又似是而非的言語，查麗娜不禁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誰要給我幸福？”

 “沒什麼？總之，你先不要辭職，拜托。”說完，就逕自走出了辦公室。

 查麗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走遠，然後繼續打信。

 待打完了信後，想起小陳剛剛的怪異神色，突然靈光一閃：難道他以為是植哥要我辭職，去找他算賬去了。於是，連忙跑到開發部去。

 ……

 查麗娜摔開了陳偉的手，轉身走向植若愚，“植哥，你還好吧？”見他破了的嘴角以及臉頰上的瘀青，心想定是挨了陳偉一拳了，心下內疚，“對不起。”

 “不必道歉，要道歉也該是他。”植若愚向陳偉努了努嘴。

 陳偉立即對他怒目而視。

 查麗娜看了陳偉一眼，轉過頭來對植若愚說，“他也是因為我才打你的，所以我該道歉。”

 “嗯。”植若愚笑了一下，“都說你招蜂惹蝶的本事不小，看，現在還牽扯上我，倒霉透了。”

 “以後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了。”查麗娜笑著說。

 “麗娜！你交了辭職信？”陳偉倏地衝上來，“我不是拜托你別辭職的嗎？

 植若愚看著查麗娜，有點驚訝地道，“辭職？為什麼？”

 “植若愚！你別假惺惺了，她還不是為了你！你這……你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夠了。小陳，我跟你說過，我辭職跟任何人無關，你沒聽到嗎？若說，跟植哥有關更是無稽之談，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推論而得的。”查麗娜的聲音聽來有點嚴厲。

 陳偉深深地看了查麗娜一眼，突然苦笑了一下，“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他…他的事，辭識不是為了想跟他有進一步發展……而是為了維護他……哈哈，算我枉作小人……”

 再看了麗娜一眼，然後轉而望著植若愚，“不好意思，得罪了。”口中雖說著道歉，然而臉帶輕蔑之色，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後，就邁步走出開發部。

 這一場衝突，因他而拉開了序幕，也因他的離去而謝幕。

 *  *  *  *  *  *  *  *  *

 “誒？那人一定是恨死你了，下手很重。”戴志恆握著植若愚的下巴，迫他向右側讓他檢查傷勢。

 “你當初下手更重！…痛！快放手！”

 “再搓一下就好。”戴志恆不理植若愚的掙扎，用毛巾包著一粒熱乎乎的熟雞蛋用力地在植若愚的臉上搓揉。

 “很痛～”

 “拜托，植若愚，你別呼痛了。我看你一點都不痛，只是在向大志撒嬌而已。”查麗娜看著植若愚因怕痛而皺成一團的臉，取笑道。

 “誰在撒嬌！你給我打一拳試試，到時恐怕你叫得更大聲。”不甘被查麗娜取笑，植若愚立即吼道，“這還不是拜你所賜嗎？還在那兒說風諒話！”

 “喂！聲量放小一點，我耳朵快聾了。”戴志恆邊罵植若愚邊摀了摀耳朵，手下力道不自覺加重。

 “痛！”植若愚倏地搶過在臉上搓揉著的熟雞蛋，推了戴志恆一把，“一邊去，我自己來！”

 戴志恆伸手搶了回來，“你自己來？笑話，那就等著僵了半邊臉吧！不要動！”再用手固定了植若愚的頭，再用力地搓。

 植若愚痛得呲牙咧嘴，正想呼痛，瞥見查麗娜一副等著取笑的神情，瞪了查麗娜一眼後，即時閉上嘴巴。

 “好了。”戴志恆放開植若愚的頭，順便拍了一下。然後站起來走進廚房。

 植若愚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一歪身倒臥在沙發上，然後用搖控鍵轉換電視台。

 查麗娜雙掌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植若愚不耐煩地一個一個電台轉換，待戴志恆回來時，他少說也換了五、六個台了。

 “你干嘛轉來轉去，無聊嗎？”戴志恆將手上的啤酒放下，自己拿了一罐後，示意查麗娜自己來。

 “我看他不是無聊，是憋了一口氣沒地方發洩。”查麗娜也不客氣地拿了一罐。原本跟他們約好上館子吃的，結果發生了“植若愚被毆事件”後，查麗娜就沒心情吃飯了，還是戴志恆把她拉到家裡一起吃個家常便飯，然後喝酒談心。

 “茲”

 戴志恆拔掉拉環，喝了一口啤酒後，然後拍拍植若愚的頭，“讓開一點。”

 植若愚不理他，指了指查麗娜那兒，示意他坐過去。

 “我喜歡坐這張。”戴志恆不肯妥協，再推了推他。

 磨了一陣子，植若愚才不甘願地坐了起來，讓出一個位子。

 查麗娜邊搖晃著酒罐邊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們兩個，“大志，你干嘛這麼讓他？若是我，早就一腳把他踢下來了。”

 “好。那你過來踢他，給我搶回這張沙發。”戴志恆笑著說道。

 “好。”查麗娜坐言起行，立刻站了起來。走到植若愚前面，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然後硬擠進了植若愚與戴志恆之間，坐下。

 “喂！查麗娜！你擠進來干嘛？沙發很小而已，滾回去。”植若愚突被查麗娜硬擠到沙發邊，不爽地說道。

 “不要。”頓了一下，查麗娜笑著說，“不坐在你們中間，你們只會顧著打情罵俏，不理我。”抬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戴志恆與植若愚在查麗娜的頭頂上對望一眼後，開口問道，“真的辭職了嗎？”

 “嗯。下班前交信了。”查麗娜答得乾脆。

 戴志恆摸了摸下巴，“幾時生效？”

 “下個星期二開始放假。”

 “誒？這麼快？找到新工作了嗎？”戴志恆道。

 查麗娜仰頭將罐中的啤酒喝完，然後伸手又拿了一罐。拔了兩次都拔不開拉環，植若愚見狀，立刻搶過，比戴志恆快了一步。

 拔起、拉開，順手將拉環丟到茶几上，然後將酒罐塞回查麗娜的手中。

 “謝謝。”查麗娜仰頭就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唇上的酒漬後，才開口說道，“我的假期太多了，再加上過去一年多日以繼夜加班累積的，差不多有一個月。呼～太久沒放長期了，休息一下，工作再慢慢找。”

 戴志恆伸手摸了摸查麗娜的頭，“也好，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查麗娜推了戴志恆一下，笑罵，“切！好老土的激勵語，沒創意！” 

 “你要創意嘛，找你隔壁那位。”戴志恆笑著指了指植若愚，然而見他悶悶地坐在一旁喝酒，不知在想什麼。

 “植哥，你怎麼不說話呀！喂！告訴你唷，若不再捉緊時間跟我說話，哼哼，以後就沒有機會了，看你們上哪兒找一個像我這樣的美女陪你們了。”見植若愚沒什麼反應，查麗娜將手伸到植若愚的眼前搖了搖。

 受不了查麗娜的手掌在眼前搖晃，植若愚抬手輕輕推開，表示自己聽到了。

 半晌，才聽他開口問道，“有什麼打算？”然而眼睛卻始終沒望向查麗娜。

 查麗娜與戴志恆面面相覷，突然大笑起來。

 “死大志，害我剛剛聚精會神地聽他說出什麼經典，哈哈，他比你更沒創意！”查麗娜用力打了戴志恆一下。

 “關我什麼事？”戴志恆一臉無辜相，突然提高聲量，“喂！植若愚，你怎麼讓我這麼丟臉！”

 看著此刻嘻鬧的兩個人，植若愚更覺氣悶。因為他對陳偉的話耿耿於懷……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他…他的事，辭識不是為了想跟他有進一步發展……而是為了維護他……」

 “你有什麼打算？”植若愚再問一次。他知道即使他追問查麗娜，她也不會告訴他辭職的原因，於是拐了一個彎問她。

 倏地，他家的客廳只剩下電視機上的廣告歌在喧嘩而已。

 查麗娜將手中的啤酒罐放回茶几上，“打算嫁人，怎麼？你要娶我嗎？”

 卻見植若愚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查麗娜微微地笑了笑，轉頭對戴志恆道，“大志，借我靠一下。”也不等戴志恆答應，逕自將頭靠在戴志恆的肩上，手更握緊了他的臂膀。

 不太習慣跟女人有身體接觸的戴志恆，這一次沒有躲閃，因為他了解查麗娜的心情，這就當作朋友給予的安慰吧。他默默地喝著罐中酒。

 植若愚更不發話，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三個人，擠在窘迫的沙發上，各懷心思。

 過了一陣子，才聽到查麗娜緩緩地道，“植哥，當小陳當眾揭穿你的秘密時，你有沒有懷疑過是我告訴他的？”

 植若愚轉過頭來看著查麗娜的側臉，道，“沒有。從來沒想過。”

 “真的？”查麗娜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眼睛。

 植若愚點點頭，“我知道絕對不是你說的。”笑了一下，“你這麼驕傲，豈會搞這些小動作？”心裡突然想起老吳，不自覺有股失意湧上心頭。沒想到老吳也是同性戀者。與他相交多年，對他信任有加，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卻原來自己被他“有女友”以及“和上司林達交惡”的煙幕耍得團團轉。更被他利用為其“謊言”的有力支持者。

 哼！自己怎麼這麼笨呀，都不曾見過其“女友”，卻一味替他在人前作證，以致人人都相信，他老吳很有本事，在女人“供不應求”的年代，還把到一個女人。

 倏地，他對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懷疑過查麗娜感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