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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智若愚,我今天要開蕫事會議,不回來吃飯了,你自己記得吃飽一點。」

 「哦,我知道了。」

 ……

 「大智若愚,我要到G市去出席一個學術研討會,會有幾天不回來,你要小心門戶唷!」

 「我會的,你放心。」

 ……

 「大智若愚…………」

 「嗯。」

 ……

 「大智若愚…………」

 「……。」

 ……

 「我已決定到S市發展了。明天出發。」

 「哦?這麼快……嗯,那裡很適合發展你的專業,很好,加油!」

 ……

 「媽~抱歉,今年我不能回家了。」

 「哦?是工作太忙了吧?」

 「是的,公司臨時要趕工,我的假期凍結了。」

 「那沒關係,工作比較重要唷,你就別趕回來了,過年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記得照顧自己喔,年夜飯要煮好吃的獎勵自己,別只吃方便麵……」

 「會啦~我會照顧自己的。你也一樣。」

 「這你不必擔心,我養自己養得比養你還壯……呵呵~不說了不說了,我趕著去參加一個校友聚會,掛線啦!」

 「好,我掛了,再見。」

 ……

 “三阿姨……我媽進院了……”

 “嚇?怎麼回事?她怎麼啦?得了什麼病?”

 “中風……”

 “中風!?天呀,你怎麼不好好照顧她,她一直有高血壓的呀,你沒讓她按時吃藥嗎?怎麼會這樣……”

 “高血壓?我媽幾時患有高血壓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乍聽在家鄉跟他們同住一區的三姨李蘭卿說媽媽原來多年來皆受高血壓病所困、一直都服用著降壓藥的植若愚,握著電話,呆楞了。

 多年來都服用著降壓藥?

 我一點都不知道呀!

 倏地,將臉埋在雙掌中,身體不禁顫抖。

 他突然感到寒冷,尤其是在這手術室前的走廊上,更覺陰冷徹骨,讓他寒冷透心。

 媽媽已被推進手術室兩個多小時了,怎麼還沒出來?她怎麼樣了?她會怎麼樣?她到底會怎麼樣?

 那張歪了嘴、口吐白沫的臉頓時躍入腦海中,植若愚禁不住顫抖得更厲害。

 ……我該怎麼辦?

 今早,他按捺著緊張的心情,與戴志恆踏出房門,因為他知道,他們剛剛在房中聽到的那響重物掉地聲,是他媽媽發出的。

 雖然,媽媽已留了貼子說不回來,但他就是太大意了,怎麼會誤算了媽媽也許會返轉家裡拿東西呢?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常常發生這種事情,尤其是最近,似乎越來越健忘了,有時甚至往返兩三回,還不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麼。

 一直想著,到底要對媽媽如何解釋的植若愚,剛踏出房門就驚震了──只見一個人橫臥在客廳裡──是媽媽。

 兩個人一個箭步衝上前,正想扶起媽媽時,戴志恆立刻阻止,“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李校長中風了。”

 “中風……”植若愚睜大眼睛看著戴志恆將橫臥的媽媽放平,使之躺平。

 天!雙眼緊閉的媽媽,嘴都歪了,口還吐著白沫……

 戴志恆連忙將媽媽的頭側向一邊,打開媽媽的嘴,伸指挖出她口中的嘔吐物。

 一抬頭,見植若愚還呆在原地,怒吼,“你還發什麼呆!快打電話叫救護車!遲了李校長就沒命了!快點!”

 植若愚彷若從夢中驚醒,立刻衝進房間找手機撥電話。

 緊張地向對方報告了地點,簡扼地說了情況,便衝出房間。

 然而,卻見戴志恆手拈一根大頭針,正用打火機點火燙著。接著,就捉起媽媽的一隻手掌,拈著那根針往她的手指尖刺去。

 “住手!你在幹什麼!”植若愚立即喝道。

 “放血治療。網上看到的,故且一試!快,快幫忙拉李校長的耳朵,用力拉,拉到紅為止!”戴志恆一手擱開植若愚的手,嘴上迅速答道。手上也不怠慢,不一會就刺遍了李校長的十根手指,鮮血從指頭一滴一滴地流。

 “讓開一點!”戴志恆拈著針,見植若愚已將李校長的兩雙耳朵都拉紅了,便往她的兩雙耳垂各刺兩三針。血也開始流出來了,一滴、兩滴……

 “來!我們快幫李校長擠血!”戴志恆握著李校長一隻手,吩咐植若愚道。

 植若愚依言照做。然而眼睛卻緊瞪著媽媽的臉。

 說也奇怪,不一會兒,媽媽的歪嘴就漸漸恢復正常了。

 偷眼望向戴志恆,見他猛對自己點頭,臉帶欣喜。

 這時候,門鈴響起,植若愚知道是救護人員到了,立刻衝去開門。

 四個救護人員馬上迅速行動,熟稔地將媽媽搬上擔架後,就立刻抬下樓,然後將媽媽載往醫院。

 ……怎麼還沒出來?到底怎麼啦?

 植若愚焦急地望著手術室門前的紅燈,還亮著,紅得有點刺眼。

 倏地,肩膀被人拍了一拍,抬起頭,即對上戴志恆關切的眼睛,“先吃點東西吧。”遞給他一個麵包。

 植若愚搖搖頭,不接。

 “必須吃一點保持體力。待會兒李校長手續完成後,還需要我們徹夜輪番照顧的,你千萬不能倒下。”

 半晌,植若愚才接過麵包,並機械性地咬了一口又一口。

 戴志恆看了他一眼,也舉起麵包吃起來。

 兩個人,默默地在手術室的椅子上候著,沒說一句話,甚至沒對望一眼。然而,卻懷著同樣的心思:手術幾時才完成?
 

 *  *  *  *  *

 植若愚靜靜地看著睡在病床上、仍未醒轉的媽媽,腦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也不想去做些什麼,只想就這麼坐在媽媽的身邊,靜靜地看著她就好。看著她微微起伏的胸膛,聽著她微弱的呼吸,這樣就可以證明,媽媽還活著。

 「手術很成功,腦中血塊都清除了,現在只有等病人醒轉,我們再做進一步檢查。」

 「醫生,我媽媽會有什麼後遺症嗎?」

 「目前還不清楚,只有等病人醒來後才能做進一步診斷,放心吧,她已沒生命危險了。」

 突然,有人給他披上一件外套,緩緩地抬頭,見是戴志恆,便壓地嗓子說了聲謝謝。

 戴志恆擺擺手,從隔壁的空床位旁搬來一張椅子,與植若愚併排坐。

 他轉過頭看著植若愚的側臉,“累不累?”

 植若愚搖搖頭。

 半晌,他問道,“我媽媽會醒過來嗎?……都過了一天了……我……”聲音戛然停止。

 戴志恆將雙手插進褲袋,答道,“會的。她一定會醒過來。”頓了一下,“不過……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李校長或許……會有一些……後遺症。”

 過了一陣子,植若愚才答道,“我知道。我……很慶幸媽媽還活著。”聲音輕軟無力,顯然在刻意壓抑心中的傷痛。

 “你會這麼想就好。”抬起手,撫了撫植若愚的髮頂,卻感覺到他不經意的抗拒,於是,無奈地放下手。

 心,卻不由一陣搐痛。

 昨天,在手術室門外等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李校長還是沒被推出來。

 看著植若愚木無表情的臉,眼神空洞,彷彿世間一切已毀滅,徒留他一人而已。便伸手將他攬過,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也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他陪在他身邊。

 突然,他聽到植若愚喃喃地說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媽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媽媽,都是我不好……」

 倏地心驚,戴志恆連忙收緊臂膀,低頭說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你聽到了嗎?不是你的錯……」

 低喃的聲音靜止了。

 正待放心之際,植若愚突然推開他,「不!是我的錯!」倏地彎下腰,雙手抱頭,十隻手指更在自己的髮間亂抓亂扯,「是我!一定是我!媽媽一定是因為看到了……受不了才突然發病的,一定是這樣!是我的錯!是我!」

 戴志恆連忙輕拍他的背,卻沒想到植若愚倏地彈開,雙眼佈滿血絲,瞪著他,「不要碰我!」

 舉著的手就這麼靜止在半空中,半晌,戴志恆才放下它,但眼睛仍靜靜地看著植若愚,眼中只有關切。

 倏地,植若愚又竄回戴志恆身邊,握著他的手,緊緊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戴志恆用力回握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聽我說,你並沒有錯,真的,不要再責怪自己。李校長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大志…我……」植若愚仍緊緊地握著戴志恆的手,「……我竟不知道媽媽有高血壓病,而且還不曾間斷地吃著降壓藥……我真不是東西!」

 「不是的,李校長是有心隱瞞自己的病情,不想讓你知道,也許是怕你擔心吧!」

 「可是,我早就該知道的……我早該察覺的……媽媽那天突然跟我說要跟我住在一起至到歸西,我就該警惕了……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他媽的……」

 見植若愚不斷地自責,戴志恆無言,唯有緊緊握住他的雙手,任由他低聲咒罵自己作為發洩不安的心情。

 雙手越握越緊,彷彿在害怕自己也許有一天會放開緊握在手中的手似的。

 ……“大志、大志……”

 戴志恆從沉思中驚醒。

 卻見植若愚一臉興奮,“快看快看,媽媽的眼皮在跳動了……她是不是快醒啦?”

 連忙看向李校長,眼皮果然在跳動,於是他立刻跳起來,按了按病床頭的呼喚鈴。

 不一會兒,就有醫生和護士往他們這兒跑來了。

 植若愚一見到醫生,即刻對他說道,“醫生,快!我媽媽好像醒過來了!”

 醫生點點頭,從口袋中拿出一管小手電筒,俯下身體,伸指撐開了李校長的右眼的眼皮,接著又換了一隻眼睛。

 然後,他收起手電筒,輕拍李校長的肩膀,“李女士李汝卿女士,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得到的話,就慢慢張開你的眼睛……別急,慢慢張開……”

 張開了,終於張開了,媽媽終於醒過來了……

 植若愚立刻趨前握著媽媽的手,哽咽地叫了聲,“媽……”


 *  *  *  *  *

 
 “醫生,為什麼我媽媽連手指也動不了,而且也不會說話?究竟她怎麼啦?會不會全身……癱瘓?”植若愚顫抖著說出他根本就不敢想的“癱瘓”兩個字。

 “這是一般中風病人的後遺症。由於李女士的出血位在腦右側,所以會暫時影響她的說話功能。雖然她目前呈現偏癱,但所幸地並未出現癲癇狀態,所以經過耐心護理以及功能鍛練,應可以恢復。”

 “功能鍛練?……”

 “是的。我們會教你們如何按摩、推拿以及活動病人的各個關節,尤其是癱瘓位置,更要做適當的鍛練,每一次做上十五至三十分鐘,一天數次。漸序而進,讓癱瘓部份漸漸恢復功能。”

 “是。請立刻教我。”植若愚聽說媽媽只要經過鍛練就有可能恢復健康,便迫不及待地向醫生請教。

 醫生請護士給他和戴志恆做了示範,兩個人接著親手實驗,讓醫生及時糾正他們的錯誤。很快地,他們就掌握了按摩手法。

 “最重要的一點是,每天要幫病人通便。若她能自行解放就最好,若不能,就必須替她通一通。還有,要隨時量血壓,並多跟病人溝通說話,讓她心平氣和以保持血壓的正常值。”

 “是是,我們都記住了。”

 待醫生與護士離開病房後,植若愚突然臉現擔憂。

 戴志恆看著他問,“還在擔心什麼?”

 植若愚抬頭看著他,“功能鍛練必須一天做幾次,持續一個月以上,癱瘓的部份才有望恢復活動功能……可是,我請不到這麼長的假期……除非我……”

 “我已請了一個月假期了。”戴志恆淡淡地說道,“這個月,李校長就由我來照顧吧。”

 “可是……”

 “你別想著辭職,辭職的話,別說醫藥費你付不起,連自己的生活費都成問題了。”

 戴志恆說的是事實,植若愚完全無反駁的餘地。

 他工作才不過那兩三年時間,薪水雖不算微薄,但扣除了家用、住宿、伙食以及日常花費等,已所剩無幾。再加上他沒理財的習慣,每個月的薪水可以說是左手來右手出……他實在是非繼續工作掙錢不可。

 戴志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李校長的。”

 植若愚握著戴志恆另一隻手,眼睛深深地注視著戴志恆,“謝謝謝謝謝謝……”

 持續不斷的道謝聲,好像想一次說完一生的感激,戴志恆回望著植若愚晶瑩剔透的眼睛,沉默不語。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著,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  *  *  *  *

 住了約一星期醫院的李校長,由於進展良好,已獲準出院了。出院的時候,她已開始能說簡短的詞句,而且手指關節也能自由屈伸了。

 這一個早上,已請了十天假的植若愚,不得已,要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

 過去這三天,照顧著已回到家靜養的媽媽,竟比在醫院照顧她還累上百倍。為了方便照顧,他甚至把那新買的厚床墊搬到自己原先的房間,就睡在媽媽的床下,以便半夜可以隨時幫忙媽媽調整睡姿。

 換好衣服後,深吸一口氣抖擻一下精神,便踱到媽媽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看著媽媽的眼睛說道,“媽,我要上班了,今天就由大志照顧你好不好?等一下他會替你做按摩、推拿,就好像我剛剛跟你做的那樣……我要上班嘛,只好拜托他照顧你了……我答應你,一下班我就立刻回來,好不好?”

 李校長看著他半晌,眨了眨眼睛,並從喉頭有點艱難地發出一個標準發音的“好”字。

 植若愚緊了緊手掌,“那我去上班了。”

 李校長再眨了眨眼睛。

 植若愚站了起來,然後對站在床尾的戴志恆說道,“一切拜托你了。”

 戴志恆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低頭再看了李校長一眼,便抬腳走出房間,踏出房門前,回頭看了看戴志恆,卻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見自己回頭,便舉起手跟他做了一個“放心,交給我吧”的手勢。

 心中頓感五味雜陳,連忙別轉頭,匆匆忙忙地離開家門。

 留在家裡的戴志恆,雖請了一個月年假,但工作依然得隨時跟進。他站在房門外,撥完了一個電話後,看了看鐘,見又是到了幫李校長按摩的時間了,便立刻回到房中。

 與植若愚不同的,戴志恆邊按摩邊說些時事新聞給李校長聽。雖然李校長並未回應他,但他仍說得起勁,彷彿李校長並未中風似的,在跟他閑聊家常呢。

 這個時段的功能鍛練告一段落後,戴志恆便輕輕扶起李校長的頭,給她餵飲清水。感覺到她輕微的抗拒,便笑著說,“運動過後,必須喝點水補充水份,這是你之前一直嘮叨我的呀,現在終於輪到我跟你嘮叨了……”

 發覺李校長不經意地牽了牽嘴角,戴志恆也感到安慰一點。

 然而,在餵李校長吃粥時,他就沒那麼輕鬆了。

 李校長吃了兩口後,就不肯再吃。

 戴志恆不斷勸說,她索性閉起眼睛不看他。

 半晌,戴志恆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碗,嘆了一口氣,然後握著李校長的手,“我答應你,若你好起來了,能夠站了……我立刻離開。”頓了一下,“我不會再見……植若愚……這是我的承諾。”

 李校長緩緩地張開眼睛,兩眼聚焦戴志恆的臉,淚,不聽使喚地汩汩而流。

 戴志恆伸手抹去她的淚水,“相信我,我答應過的事,我一定做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對…對…不……起……大……志……”

 重新聽到李校長喚他的名字,戴志恆笑了。

 那個笑容,有欣慰,有釋懷,也有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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