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植若愚的眼睛變化,由最初的驚訝到平靜……完全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戴志恆突然又變得沒自信了。
倏地,植若愚又將頭埋回他的肩窩,沒有任何話語。
戴志恆抬起一隻手,遲疑了一下,終於撫上了他的後腦,“在想什麼?駱澤楷……”
“跟我沒關係。”
“可是,我……”
植若愚抱緊了他的腰,“跟你也沒關係了,是不是?……你去做了檢驗了,對不對?陰性。”
聽植若愚肯定的語氣,這一次輪到戴志恆感到訝異,“你怎麼知道……”
突覺肩膀處又傳來一陣麻癢,被牙齒啃咬得細細刺痛,便用臉頰蹭了蹭植若愚的額頭,“我前天才拿到報告的,並沒告訴任何人,告訴我,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有自信。”植若愚突然對上戴志恆的眼睛,“你不會想害我。”舉起手輕輕地撫了撫戴志恆的嘴角,“你一個月不碰我,也藉故不讓我碰你,昨天……”笑了一下,“卻那麼無節制,所以我猜,你的檢驗結果是陰性的。”
戴志恆有一瞬間的楞呆,一抬手將植若愚的頭按回肩窩處,臉頰貼著他的額頭,雙手緊緊地擁著他,“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我怕自己害了你。他告訴我他得了愛滋病的時候,我整顆心差點停頓,腦袋只想著,若你也被傳染了,那該怎麼辦?……你一直都只有我一個,我不想傷害你,也不能傷害你呀……”
聽戴志恆發自肺腑之言,植若愚不禁感動,“若……檢驗結果是陽性,你是不是會離開我?”
“會。”不加思索,戴志恆斬釘截鐵地答道。
“你休想逃避責任!他媽的!”植若愚突然一口咬在戴志恆的頸上。
“痛~”戴志恆抬手推了推他的頭,笑罵道,“你他媽的從昨天咬到現在,再咬下去,我總有一天會被你咬死。”
植若愚抬起頭看著他,一臉認真地說道,“你不準離開我!即使我被傳染了,你也得留下照顧我!”張開手掌,一把握著戴志恆的脖子,“還有,不可以比我早死!”眼中,充滿威脅,似乎戴志恆不答應他的要求,就會動手掐死他似的。
戴志恆怔怔地看著植若愚。
經過昨天,他終於知道植若愚對自己的感情匪淺,卻沒想到竟是如廝激烈!
也許,他自己也始料不及吧?
伸手拉下環在自己咽喉上的手,放到嘴邊親了一下,“我怎麼捨得……”是呀,怎麼會捨得離開他呢?即使昨天被他狠狠地傷害,腳離開了,心,還是依戀著……
對望的兩雙眼睛,在彼此的眼中竟看見澎湃洶湧,此刻,已情難自已……
“大志……”植若愚低聲喚了他一下,接著,就低頭封住他的唇。
縱然心情如浪潮般澎湃,然而吻,卻是輕柔綿長的。
“你是我的。”
分開的唇,第一句話,還是那麼地斬釘截鐵,不容否決。戴志恆不禁再次擁緊了他,在他耳邊說道,“我跟他……真的已沒任何關係了。”
那一天,當駱澤楷對他說“對不起”時,他已知道,自己終於解脫了。
他是他第一個情人,也是讓他衝破禁忌的第一人。
從認識到正式同居,在一起的日子並不短。
生活過得不算纏綿難忘,也不算太壞。本以為彼此只不過因解決生理需要才長時間湊合在一起,但對他的感情與日並增、日益深厚,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直到被告知他即將結婚的打算,想也不想地動手對他暴毆時,才頓時覺悟自己的感情已深。然而,自尊心不讓他主動挽留,反而催促他跟他作個了斷。
待他第二天搬離後,才真正了解他對自己的好。
也同時更了解他的狠。
但,一切都遲了。
因此,曾在往後那段沮喪的日子中荒唐過,卻在他當上靈通最年輕的總裁時清醒過來。因為,他教懂了他一個事實:感情,是男人雙手中最捉不住的東西,唯有賴以權力,男人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從此,追逐事業成就的野心根深蒂固。
然而,讓他覺得荒謬的是,當他以為自己的心只容得下事業時,他竟會對植若愚付予同樣的野心,並不遺餘力地追逐。只是這一次,他在他與植若愚的感情中,扮演著駱澤楷的角色,而植若愚就是當年的他。
有感於自己當初對駱澤楷的負疚,他對植若愚付出了加倍的忍讓與耐性。即使曾多次讓那個被他寵壞的人傷害了,即使被那個人支配了他的生活步驟,他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畢竟不是駱澤楷。他的感情是斤斤計較的,他需要回報。
他也做不到駱澤楷當初的狠。所以他會去找駱澤楷幫忙APEX渡過難關,即使了解自尊心重、不想依靠任何人的植若愚若知道真相後也許會跟他翻臉。
「你終於來見我了。」見面的第一句話,顯示駱澤楷對戴志恆的出現早已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竟是在闊別的七年後。
「是。有事相求。」戴志恆直認不諱他的目的。
「哦?」頓了一下,「請說。」
「請你讓APEX成為靈通的合作伙伴。」戴志恆直接了當地說,並把APEX公司的資料呈上。
駱澤楷接過後,快速地翻了一下,「理由?」如今已變得銳利的眼看著他說道。
「理由有二,一,APEX絕對值得;二,這是你欠我的。」
「哦?我欠你?」駱澤楷挑了挑眉。
「是,你欠我的……」靜靜地看著他,「我想徹底擺脫你。」
半晌,駱澤楷才回答,「怎麼不是你欠我?」
戴志恆笑了一下,「若你想反過來也成……這是我欠你的,幫了我就能徹底擺脫我,請你考慮。」
「你倒是自信滿滿的。」
「本來沒有,但你的表現讓我充滿信心。」深深地看著他,「讓我們彼此徹底解脫吧。」
半晌,駱澤楷看著他說道,「我們……七年沒見了吧?」
戴志恆點點頭,「是。」
「你還恨我嗎?」
「恨?…呵…曾經有吧……也許沒有,都忘記了……」戴志恆搔了搔頭髮。雖然一直將駱澤楷的事藏在心底,然而見面後,卻突然發覺,一切都變淡了。因此,覺得一直以來執著的“謝謝”似乎說與不說都無關重要了。
駱澤楷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揚了揚手上的褐色大信封。
戴志恆點了點頭,「應該如此。那我先告辭了。」站了起來,欠了欠身,轉身就走。突然,他停了下來,轉過頭去,「你臉色看來不太好,若生病了就去看醫生,然後多多休息吧。錢是賺不完的。」說完,又繼續往前走。
「阿志……」
正想開門出去的,聽到這久違的昵稱,不禁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身後的駱澤楷,「怎麼啦?」
「你現在……有固定的伴侶嗎?」
「嗯,同居了。」戴志恆簡短地答道,見駱澤楷欲言又止,便再次問道,「怎麼啦?」
「你們……感情好嗎?」支支吾吾的。
戴志恆點點頭,看了他一眼,回轉身體向他走去。
「你到底怎麼啦?一點都不像你以前的作風。」
駱志恆倏地笑了一下,「是嗎?……我都忘了自己以前是怎麼一個人……」
「你想說什麼?」
駱澤楷望著他,緩緩地說道,「對不起……」
乍聽這三個字,戴志恆不禁臉露驚訝。
「很意外嗎?」駱澤楷又笑了一下,然而笑容卻有掩不住瞬間流露的滄桑。
戴志恆微額首,「是……不過也不算太意外……」
只見他伸手入懷,探出一個黑皮夾,然後打開,抽了一張名片遞給他。
戴志恆接過一看:陳貞醫療中心,心裡倏地狂跳,猛抬頭看著駱澤楷,「這個……」
駱澤楷緩緩地點頭,「請你也去檢驗一下吧。」
戴志恆瞪大了眼睛,握著名片的手有些顫抖。
駱澤楷看了他一眼,轉身渡到自己的高背椅坐下,轉了一圈,背向戴志恆,「我已被證實患上愛滋病。」
戴志恆望著那高高的椅背,希望能穿透那張椅子,看透那個人的腦袋。眼前這個人,雖然讓他感到陌生,可是卻又突然讓他覺得熟悉。記憶深處的那個他,就是這麼一個人,總是在體現他的包容後同時表現他的冷酷。
倏地,戴志恆牽了牽嘴角,泛起一個淺笑,「嗯,我知道了。」將名片放進口袋裡,「我們現在誰也不欠誰了。」說完,就轉身往門口走去,這一次,真正走了出去。
……“在想什麼?”戴志恆良久沒聽到植若愚說話,問道。
植若愚用手指纏捲他的頭髮,“嗯……他的家人不曉得會如何?”
“別人的家事,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呵呵,你原來那麼八卦的唷,還是跟老吳學的?嘖嘖,看來以後還是不讓你跟他親近比較好……”
“別人的家事我是沒興趣的,但你的家……嗯,我剛剛就在想著,駱澤楷的家人若知道他患病了不曉得有怎麼樣的反應?會跟你的家人一樣嗎?”乍看到白箱子裡那七打多的退郵賀卡就讓他震驚不已,待聽到戴志恆說他被趕出家門,更難以釋懷。
戴志恆雙眼直視天花板,不語。半晌,嘆了一口氣,“我真的不知道……不過,至少不會像我家人那樣無情吧?”
“大志……”
戴志恆苦笑了一下,“我的家人……應該是世界上最無情的吧……”用手掌輕輕摩挲植若愚的肩膀,半晌,緩緩地說,“十二年了,從被趕出家門那天開始,我整整十二年沒見過他們了……呵,我爸媽應該老了很多吧,他們很注重保養,身體應該沒什麼大礙……大哥,也許結婚了,應該很快就有小孩子吧,他呀,最喜歡小孩子了,從小就很疼我和小妹,若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寵溺得不像話。小妹……呵,膽子不曉得有沒有變大點…告訴你吧,這傢伙是全家最沒用的,既貪吃又貪玩,可是,膽子最小,總是讓我替她做壞事──給她偷好吃的,帶她偷偷去玩……呵呵…我記得有一次,帶她去爬我家後面的小山坡,發現了一隻松鼠,兩個就追著那松鼠跑,看它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躲呀閃的,我們還是追著它大叫,‘不準跑不準跑……’結果那沒用的傢伙被石頭絆倒,刷一聲地跌趴在地上,手掌呀、膝蓋呀,都磨破流血了,最慘的是,還搕斷了一顆門牙,鮮血從她哇哇大哭的嘴角直流……我安撫她好久,她還是哭個不停,後來我就笑她說,哇,你沒了牙齒後,嘴巴看來好大!呵呵,她立刻收聲,將嘴巴抿得緊緊的……”
想起那天的情景,小妹那雙又羞又怒又想哭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自己,戴志恆不禁微微地揚起嘴角。突然,那雙眼睛與一雙既慌張又悲傷的眼睛重疊,就是在醫院聽說自己的哥哥患上淫腸綜合征的原因後……心情倏地一沉。
“後來怎麼?”
“什麼?……哦,後來,我被尋找我們來的大哥訓了一頓,然後兩個人輪流背著小妹到診療所去。回家被爸媽知道這件事後,一起狠狠地臭罵我,由於他們都不喜歡體罰孩子的,所以罰我每天到教堂去當義工贖罪……不過,大哥和小妹天天跑來陪我一起工作,三兩下就把工作搞定了,所以,那處罰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管用,呵呵,很好笑吧……”
等了好久,植若愚也沒答他,戴志恆便笑笑不再說話了。
突覺自己的肩窩上微有濕意,連忙推開植若愚,卻驚見他的臉上掛著淚痕。
伸出手指去抹他的淚,他稍轉頭避開了,自己用手背迅速擦出臉上的痕跡。
“你……哭了…”戴志恆握著他的手,眼睛深深地看著他,從沒想過,驕傲的植若愚也會掉淚,而且會讓他看到他的哭臉,心念一動,“為了我嗎?還是為了我家人?”
植若愚迅速對上他的眼睛,不答。
戴志恆笑了一下,“不要哭,因為……不值得……十二年了,他們對我不聞不問,讓我自生自滅,即使主動寄信給他們也被退回來。前兩年索性搬家了,徹底與我斷絕,這樣的家人,不要也罷……”
“你要的……”植若愚反握他的手,“他們都是你最愛的家人,一直都是。大志,你一直都在努力尋找跟家人和好的方法,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盡力了……”
戴志恆怔怔地看著他。
植若愚伸掌輕撫他的臉,視線一瞬也不曾離開過戴志恆的眼睛。
他明白戴志恆心中最深的痛。那個痛,不是駱澤楷給的,而是他的家人。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跟家人的往事,似乎不在乎的樣子,然而,他卻了解,這才是他的最痛。若不在乎,就不會年年給家人寄生日賀卡去;若不在乎,就不會記著跟家人相處的點點瑣事……
此刻,他為戴志恆難過。
不是難過於他家人對他的無情,而是心痛於戴志恆的絕望──不能跟家人再聚的絕望,所以催眠自己──他的家人最無情。
戴家成員絕不是無情的。他們都愛對方,只是不能接受彼此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既然不能改變對方的心意,也不能夠改變自己向來所依賴的信仰,唯有徹底放棄,讓對方自由地過他想過的生活,以免互相傷害。
戴志恆雖明白這一點,然而叫他徹底放棄,終究狠不下心腸,也不願意這樣就放棄。他總是努力地找出一個方案,一個能讓大家在異中求同的方法。只是……
“大志……”植若愚突然低聲呼喚,“就讓我當你的家人吧……”注視著戴志恆的眼睛,深刻地將自己烙在他的眼裡,“我愛你,真的愛你……”
戴志恆將植若愚拉回懷中,緊緊地擁著,雙肩微微顫抖,一顛一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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