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恆一句“差勁”直戳植若愚的內心深處,直擊他的致命弱點。
從他父親去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自我嚴格要求,事事都必須做得盡善盡美,除了不讓母親有負荷感和擔心外,還要成為她的驕傲。
求學時代,他的自我要求無論是在學業抑或參與社團活動方面,只要多努力多下苦工,很容易就達到,並沒遭遇到多少阻力。
然而,離開了象牙塔踏入社會後,他的人生考驗才真正開始。
原以為自己走在經濟的尖端,抓緊了領航經濟的電腦科技列車,卻沒想到,剛從大學畢業的自己就適逢dot-com經濟泡沫破滅年代,別說自己被多家公司競搶的夢想不再,在僧多粥少之下,連尋找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也難如登天。
到處奔走求職不果,最後托了母親的餘蔭才在APEX謀得一職,使他頓感挫折,剛畢業時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已消逝不少。
進入APEX工作,不知不覺已兩年多,雖然工作繁忙,然而日復一復的重複工作,導致他能施展的才能極之有限,每過一年,甚至是每過一個月都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
庸碌的生活,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消磨他的年輕鬥志。想作出改變,卻又害怕改變,矛盾的心思時時刻刻侵蝕他的內心,也同時困住他心中的一團火,一團足以讓自己變身的火焰。
直到遇上戴志恆……
這個毫無預警地闖入自己生命裡的人,以強硬的姿態剝去他的偽裝,讓他正視他一直以來自我欺瞞的性取向,讓他從新調適他的孤島生活,甚至間接促使他對自己工作的重視以及重燃競爭鬥志──他的工作,原來不是沒有施展之處。
然而這一切,如今已然崩潰,從得知自己在工作上無論多努力爭取表現,結果原來早就操縱在他人的手上,一個他既信任又關係親密的人。
為了證實查麗娜之言,植若愚與查麗娜分道揚鑣後即回轉公司找上司林達問個清楚。
“林生,是大志促成APEX跟靈通合作的吧?”植若愚壓低聲音問道。雖然會議室裡只有他們兩人,但植若愚還是有所顧忌。
林達見植若愚的臉色有點寒憟,於是輕咳了一聲,“也不算是他促成的……他只不過是……介紹人……若APEX沒這個實力,靈通也不會給予我們機會。”
“他親自去拜托靈通的總裁,是不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當介紹人難道可以抽回佣?”對於林達給予答覆,植若愚一點都不滿意。若戴志恆只純粹當個介紹人,怎麼會一連去了靈通五次,而且是與S市距離不近的U市?
“這個……”林達十隻手指交叉合拳,重複了分分合合的動作不下十次,似乎在斟酌著答案。
“林生……拜托你告訴我真相。”植若愚心情緊張,不禁出言催促。
林達抬起頭來,問道,“你為什麼那麼執著於真相?”
“我只是想知道戴志恆居心何在。”
“居心?”林達倏地微微一笑,“他藏了什麼心,你難道不知道嗎?”
植若愚一楞,隨即反問,“什麼意思?”
“就是你。”林達用食指指了指他,“他知道工作對你來說就如同你的生命,若失去了工作,你的生活就如同白開水一樣蒼白,人也會沮喪很久才會恢復元氣……所以,他才會不遺餘力為APEX解除困境。”頓了一下,“也許,我必須告訴你一個殘酷的事實,若這一次與靈通的合作不成功,我們研發部就會被解散……”見植若愚倏地發楞的臉,他也就住口不說了。
為了我?……為了我嗎?真的是為了我?
自聽到林達說出植若愚心中已隱約預想到的答案,他就不斷反問自己。
不是他自我陶醉、自信過度,他知道戴志恆此舉或多或少是為了自己……只是,心中一點喜悅感也沒有,有的,卻是屈辱。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是想否定他的才能還是可憐他、施捨他?還是……
他暗地裡握緊了拳頭。
憤怒感在心中已悄然生起。
他倏地站了起來,對林達點了點頭,“謝謝。我先出去了。”語氣有點僵硬。不等林達回答,就轉身開門離開了會議室。
林達見狀,從懷中掏出了手機,按了兩個鍵後就住手了,側頭想了一下,於是將手機放回懷中。他原本想撥電告之戴志恆,但轉念一想,就決定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才是上策。況且,剛剛他已對戴志恆食言了……承諾過的事竟沒貫徹至終,也就更不好意思面對戴志恆了。
* * * * * * * * *
眼前的植若愚似乎有點情緒失控,戴志恆只覺心寒。
從認識他開始,就知道他自尊心既強又脆弱,容易相信人卻又容易受傷,於是對他總是多番忍讓,給予他更多的耐性,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他的傷害。
兩人的關係以及感情建立,從無到有,不知花了他多少心血與精力,此刻,巳面臨了危機……也許,早在初遇時,此刻的局面已可以預知,然而,偏偏是自己的執著不願面對而已。在植若愚的心裡,也許由始至終都不曾為他預留一席位。
聽他剛才對自己吼道,“你憑什麼支配我的人生!”心就涼了一載。
支配?到底誰支配誰?他難道沒察覺,一直以來都是他牽著自己的鼻子走的嗎?在兩人的交往中,他的表現總是顯得隨心所慾,從來就不顧及他的感受……
搬沙發的那一次,留查麗娜過夜的那一次,還有更多大大小小的無數次。而這一次,更嚴厲指控他想“支配他的人生”,戴志恆不禁心寒,覺得自己對他的用心猶如付之流水……難道自己這一次又錯看了一個人?
不禁在心中冷嘲自己,不自覺地吐出一句,“真是差勁!”
此言一出,不禁一楞,因為他已從植若愚眼中看到明顯的“受傷”。
見他漸漸握緊了拳頭,本想向他解釋的慾念頓時消失,徒留一陣苦笑。
“植某如何差勁,還請戴先生明言,好讓植某能即時改善。”半晌,植若愚不帶一絲感情地吐出這句話。
戴志恆心中一凜,隨即也不爽快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戴志恆不禁有氣,“你最差勁的地方就是自私!你難道不知道你們的部門將面臨解散嗎?若沒這個機會,你以為只有你失業而已嗎?我只是想幫我的朋友,而且,我不認為自己出手幫忙就會連帶支配了你的人生,你這個聯想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植若愚瞪著戴志恆,“你難道沒有私心?難道不曾想過只要幫了我這一次大忙,我就會一輩子感激你,一輩子在你面前低聲下氣!”咬了一下唇,“一輩子供你任意使用我的身體!你當初接近我的目的不是為此嗎?”
“碰!”戴志恆倏地踢開了一張沙發。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為了讓你低聲下氣,為了讓我任意使用你的身體……媽的!我戴志恆會為了這些理由去靈通對駱澤楷低聲下氣嗎?”狠狠地瞪了植若愚一眼,“為了你?哼!你會不會太高估自己了,植先先!?”
聽戴志恆語氣惡狠地否認,莫名地,植若愚突感一陣心痛,然後怒火越竄越高,“原來你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攀駱澤楷,那就別裝什麼義氣!”
“我去攀駱澤楷?他媽的!我若真想如此,我何必等到現在!你真是不可理喻!”戴志恆大聲地反駁。
瞧戴志恆青筋直冒,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衝過來揍自己的神情,植若愚突然光一閃,衝口而出,“駱澤楷是你的舊相好,是不是?你去找他原來是想重修舊好?噢…不對不對,你剛說是為了幫朋友才去向他低聲下氣,像你這麼講‘義氣’的人,一定是不肯白佔人家便宜,怎麼?談了什麼條件?上床嗎?多少次?”植若愚越說越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只想狠狠地刺傷戴志恆。他的直覺告訴他,戴志恆與那個靈通的總裁駱澤楷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本與他對恃著、不肯相讓的兩隻黑眸竟在瞬間黯淡,隨即見戴志恆微微牽動嘴角,輕蔑地一笑道,“原來我在你眼中竟是這樣的一個人。”看了一眼植若愚,彎腰捨起了剛剛氣得脫下丟在地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去。
怔怔地看著戴志恆拉開了門,踏了出去,再關上門,植若愚的腦袋此刻一片混濁。
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又再次傷害他了嗎?為什麼會如此?……
不知道……不知道……
他將雙掌按在自己的頭頂上,慢慢蹲了下來。
細心地回想,為什麼自己的情緒會有如此大的波動?為什麼知曉戴志恆出手幫忙促成APEX和靈通的合作機會自己會有如此大的反彈?
難道只是為了他給予自己的屈辱感?
他到底給了自己什麼屈辱感呀?
……他太自以為是……不是……他太…不對……他對我……沒有……不…不……
苦苦思索,深深地挖掘自己的內心。
難道我……
一陣恐懼感突然從內心竄起,他“霍”一聲站直了身體,然後迅速拉開了腳步,衝出了家門。
一口氣從四樓跑到一樓,焦慮地東張西望,只盼自己能立刻尋找到焦點。
大志……大志……
心中不斷呼喚著那個剛剛出走的人。
從這一棟樓跑到另一棟樓,繞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在這個社區的兒童遊樂場中看見那個人的背影,正倚在千秋旁靜靜地吞雲吐霧。
似乎感覺到植若愚的視線,他倏地轉過頭來,四目對上。
半晌,植若愚一個箭步向戴志恆衝去,張開雙臂狠狠地將戴志恆抱住,口中急急嚷道,“不要走不要走……”
戴志恆抽出雙臂,回擁植若愚,笑道,“你是不是應該先說對不起?”
植若愚立刻抬起本埋在戴志恆肩窩的頭,與他眼睛對望,嘴唇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來。
戴志恆將手上的半截煙拋掉,然後舉起手撫著植若愚的臉,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在想,你剛剛這麼反常的表現,是不是因為……吃醋了?”
植若愚怔怔地看著他,“對不起……”隨即迅速吻住戴志恆的唇。
雙臂將戴志恆環得更緊,強烈的需索,讓戴志恆明白他赤裸裸的感情。正如戴志恆所問的,他的確妒嫉了。
直到戴志恆出走,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內心,戴志恆在這個事件上給予他的,不是屈辱感,而是恐懼感,一種即將失去他的恐懼。
從查麗娜口中吐出駱澤楷這號人物時,他的直覺就告訴他,這個人與戴志恆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內心也開始有了恐懼感。待親眼見到戴志恆提起這個人的反應,他的潛意識裡更急速揚升他內在的恐懼。然而,這種恐懼感給他的反差卻很大,他越是害怕失去戴志恆,就越是表現對他抗拒……
這都是因為自尊心作祟的綠故。
若非戴志恆“出走”,他也不會正視自己的內心,也不會真正正視自己對戴志恆的感情表現。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給予戴志恆的感情已夠多了,因為他,他毅然成為同志,放棄查麗娜;為了他,他在眾同事面前坦承自己是同性戀者;為了他,他也願意放棄工作……
然而,這一切一切,只不過是他為自己的自私開脫的藉口而已。
自己從很早就了解自己真正的性取向,根本不是因為戴志恆才成為同志。至於查麗娜,本就不打算與她發展男女感情,放棄之說從何而起?在眾同事面前承認自己的同志身份,實為形勢所迫,而願意放棄工作,只不過是自己欲逃脫壓力的堂皇理由而已……
原來,自己什麼都沒給予戴志恆,反而一而再地傷害他。
對不起對不起……
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戴志恆說著道歉,唇上更是一次比一次更強的吸允需索,將戴志恆箍得緊緊的,根本不讓他脫離自己的唇。
終於因彼此缺氧而放開戴志恆時,即聽他氣喘喘地在自己耳邊問道,“哈…哈…你…不怕被人看到嗎?哈……呼…”
植若愚用力地搖頭,緊緊地抱著戴志恆,“我不會再躲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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