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nnie Proulx
翻譯:十甫
有一種腐化的物質在恩尼斯與艾瑪之間蔓延,並沒有發生大爭執還是什麼的,但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遠。她在一家雜貨店當書記,因為必須賺錢來補貼恩尼斯不足維持家計的薪水。為此,她害怕再度懷孕,而要求恩尼斯用保險套。但恩尼斯拒絕,並說他不會再碰她,若她真的不想再要孩子的話。她深吸了一口氣,說,“若你願意養的話,我會要。”暗地裡,她卻想,無論做什麼都好,但千萬別“做”出更多的孩子。
她的憤怒,一年一年地增加:首先,是那個不小心窺見的擁抱;接著,是恩尼斯每一年總會和傑.侻維斯有一次或兩次的釣魚旅行,卻從未帶她和兩個女兒去渡假;而他平時也賴在家裡,不願帶她們出去娛樂;還有,他長年做著低收入、時間長的牧場散工、他習慣性地在睡覺時滾到靠近牆的位置,而且一碰到床就立刻睡著、他沒辦法在城裡或大公司裡找到適當的固定工作,以致她長時間地、緩慢地潛泳在深淵裡,快透不過氣來了。終於,在艾瑪二世九歲、法蘭絲妮七歲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為什麼我還要跟他糾纏下去?於是,她跟他離婚,然後改嫁給Riverton的雜貨店老板。
恩尼斯繼續他的牧場工作,在這個牧場做一下,在那個牧場做一會,雖沒得到多少酬勞,但卻已滿足他的生活所需,而且他還過得自由自在,若他不想工作的話,隨時可以丟下工作;若他想和傑上山渡假的話,也只需簡單地知會一下,就可以了。
恩尼斯並沒有感到太難過,生活上的改變,對他而言只有模糊不清的感覺。在感恩節與艾瑪和現任丈夫以及女兒們共餐時,還表現得一切如常;他坐在兩個女兒之間,跟她們說他的馬,甚至說笑話、開玩笑,只是不想在女兒面前當個傷心的爸爸。
吃過派後,艾瑪領他到廚房,邊刮著碟子邊對他說,她挺擔心他的,並說他應該再婚。他卻望著她隆起的肚子,猜想,應該有四、五個月了吧。
“一次已夠累了。”他說,背靠那櫃台式的長桌,打量著這讓他感覺“太大”的廚房。
“你還在跟那個傑.侻維斯一起釣魚嗎?”
“有時候。”看著她的動作,他以為她想在碟子上刮出一些圖案。
“你知道嗎──”她說。而他,從她的聲調中聽出,她有些情緒即將發作。“我常常弄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曾帶過一條鱒魚回家,既然你常常說釣了好多好多。所以有一次,我在你去釣魚的前一晚偷偷打開你的魚簍蓋子,發現那價格標籤還貼在那兒,整整五年了。我在那魚線的尾部綁了一個小字條,寫著,‘哈囉,恩尼斯,帶些魚回家吧,愛你,艾瑪’。後來,你回來了,對我說,你捉到一群河鱒,而且把牠們吃光了。你還記得嗎?後來,我找機會偷看那蓋子,發現我寫的字條還綁在那兒,而且,我想,那條魚線在它有用之年都不會機會碰到水!”彷彿想呼應她剛說出口的“水”字,她倏地扭開水龍頭,用水衝洗那些碟子。
“那不代表什麼。”
“不要再撒謊了,也不要再想愚弄我,恩尼斯,我知道那代表什麼。傑.侻維斯,呵,那噁心的傑,你跟他──”
她已越過他的界限,手腕突被他緊緊地扣著;痛,使她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更在眼眶內滾動,一個碟子嘩咧滑落在地上。
“住嘴!”他說道,“這跟你無關,你根本什麼事都不知道!”
“我會喊比爾來!”
“你他媽的最好試試看,喊呀,我會讓他跌個狗吃屎,還有你!”他再猛扭她一下後,就放開她,那力道,足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灼熱的紅痕。他將帽子往後一推,然後“碰”一聲關上門離開。
那一晚,他去了“黑與藍飛鷹”(Black and Blue Eagle)酒吧,喝了很多酒,還跟人打了一場亂架,然後離開。接著,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去探望他的女兒,因為他期望她們有一天會離開艾瑪,然後去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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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不再年輕了。傑的肩膀與臀部越見多肉,而恩尼斯還是如同曬衣杆般瘦,去到那裡都穿著那雙已磨損的靴子,而無論夏天或冬天,都只穿牛仔褲和襯衫,只在天氣冷的時候才多加一件帆布外套。他的眼瞼上長了一個瘤,導致眼皮下垂,除此以外,那斷過的鼻子,在癒合後顯得有些彎曲。
一年又一年,他們以他們的方式穿越高原和山澗,駄馬進入大角山脈(The Big Horns)、梅迪幸博山脈(Medicine Bows)、加勒廷群山最南端(South End of The Gallatins)、阿布薩羅卡嶺(Absarokas)、格拉尼特峰(Granites)、奧爾河嶺(Owl Creeks)、布里傑堤頓山脈(The Bridger-Teton Range),也從佛瑞茲奧特山(The Freezeouts)走到雪利山(Shirleys)、費雷斯山(Ferrises)到響尾蛇山(The Rattlesnakes),然後是索爾特河群山(Salt River Range);進入溫德河嶺(The Wind Rivers)後,他們又再次轉回馬德雷山系(The Sierra Madres)、格羅范特雷山(Gros Ventres)、華謝基山(The Washakies)、拉臘米山(Laramies),但他們從未回到斷背山。
先說說德州的狀況吧,傑的岳父去世了,而蘿倫接手了其農場裝備的生意,展露出她在管理上以及談生意的能力。傑頂著一個空銜,經常活動於產品與農耕機械展覽中。他現在有了一些錢,已學會如何在其採購旅程中找機會花費。他也學會用德州人的語氣說話,例如硬是將“cow”(音:靠)扭曲發音成“kynow”(音:嗷),把“wife”(音:歪扶)說成“waf”(音:哇扶)。他跌斷了一顆門牙,嘴都腫了起來,卻說一點痛的感覺也沒有,但過後就留了一撇八字鬍。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們在一個沒有名字的高山湖那被冰封的小川口渡過了幾個凍夜,然後駄馬穿越那裡,進入希爾蘇特魯(Hail Strew)河流域。
登山的時候,天氣雖晴朗,然而登山的小道卻因厚厚的積雪而變得滑濕。他們任由風刮,驅馬越過那易脆的林椏,而傑,仍然戴著那插著鷹羽的舊帽子,不時在烈日下抬起頭來呼吸美國黑松的脂香;那乾燥的針型落葉層、滾燙的小石頭以及纜索似的杜松,紛紛在馬蹄下被踏碎。恩尼斯,有一雙善於觀察天氣變化的眼睛,此時正向西邊望去,從那堆積的雲層看來,這幾天會下一場大雪;望著那逐漸變深的淡藍色天空,對傑說,若他再繼續觀望那片藍的話,他也許會沉迷下去。
大約三點的時候,他們終於通過那狹小的通道,來到東南面的斜坡,而這裡,可以看到夏日艷陽高照;接著,再從那積雪的通道下山。一路上,他們都可以聽到河流在輕聲細語,偶爾發出如駛向遠方的火車的隆隆聲。二十分鐘後,驚見一隻黑熊正在他們上面的河岸滾動著一根樹桐尋找著蛆蟲;傑的馬立刻人立起來,驚得在馬上的傑喊:“喔!喔!”,而恩尼斯的赤褐色馬雖也因不安而亂舞以及噴氣著,但還是可以被控制住。傑摸出他的30-06獵槍,但卻派不上用場,那受驚嚇的熊用它那笨拙的步伐潛入林中,遠離他們。
那帶著融雪的茶色般河流流動得很快,每碰到一處高石,即激起連串長的水泡,形成小旋渦後,又再次流動。赭色的柳條強烈地搖拽,柔荑花的花粉亂舞得像一個個黃色的指紋。
讓馬喝水時,傑也下了馬,用手掏起了冰冷的水,如水晶般的水從他的指縫間流下,他的嘴和下巴頓時閃爍著水光。
“喂,你這麼做臉下半部會他媽的麻痺的!”恩尼斯對傑說道,接著,“嗯,這真是一個好地方。”他望向河岸上的石凳,那裡有前獵人駐營時留下的兩三個火圈,而那石凳後面的黑松根上還長滿了野玫瑰。那裡也有很多現成的乾燥木材。他們沉默地搭起了帳篷,並暫時將馬放逐到草原中。
傑拆開一瓶威士忌的封口,飢渴似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急促地呼了一口氣,說,“現在只有兩件事是我最需要的。”蓋上瓶蓋,然後拋給恩尼斯。
在第三天的早上,就如恩尼斯預測的,暗灰的雲層從西方湧來,帶來了強風以及細細的雪花。一個小時候,雪花停止飄揚,而地上則積滿了柔軟的春雪,又濕又厚。
入夜,天氣變得更冷。傑和恩尼斯來來回回傳遞著香煙,火堆一直燃燒至深夜。傑難以入睡,一直咒罵著這寒冷的鬼天氣,更不時用柴枝去撥動火堆、轉動收音機的刻度盤直到電池耗盡。
恩尼斯告訴傑說,他現在在錫納的蘇特歐他米勒(Stoutamire)牛隻裝備場工作,並拒絕了一個在狼耳朵(Wolf Ears)酒吧兼職的女人,因為她有一些他不喜歡的毛病;傑說他在超德勒斯跟他那牧主老婆有了問題,過去幾個月他一直偷偷地在蘿倫或“丈夫”面前走來走去,期望被罵。恩尼斯笑了笑,說,你活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傑嘆了口氣說,他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但只有一點,就是太想念恩尼斯,有時這種因思念而起的壞情緒會讓他忍不住鞭打小孩。
在火光圈外,只聽見他們的馬在黑喑中嘶叫。
恩尼斯伸手攬過傑,把他拉近自己,說他與女兒們約一個月見面一次,艾瑪二世已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了,有著他般的瘦長身軀,而法蘭絲妮也一樣長得細長。
傑將他冰冷的手滑進恩尼斯的腿間,說,他很坦心自己的兒子,因為無疑的,他的兒患上了閱讀障礙症,都十五歲了,不會閱讀,而且什麼事情都做不好;可是,蘿倫根本就不去正視這件事,還假裝自己的孩子沒有問題,拒絕想辦法去糾正。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自己也不能做什麼,因為家裡有錢和掌權的,是蘿倫。
“我一直想要一個兒子,”恩尼斯邊說,邊解開扣子,“但卻只養出女兒。”
“管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一個都不想要,”傑說,“但他媽的一切就如我想要的進行,沒有一件事是不順利的。”他躺著把一根枯木丟進火堆裡,火光飛舞,映照著他們的真實與謊言;有幾粒火星飛濺上他們的手、臉,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擁著在泥地上翻滾。有一件事一直都沒有改變,那就是,在他們過去結合次數的光輝紀錄中,時間總流逝得飛快,永遠不夠用,.永遠不夠!
一兩天後,在登山小徑的停車空地上,他們的馬重新被裝載在拖卡車上,恩尼斯準備回到錫納,而傑則打算回去萊寧平原探望家裡的老人。恩尼斯靠在傑的車窗邊,說,這一次放了一星期的長假,所以接下來他不能放假直到十一月,因為要在冬天施飼食開始前忙著貨物裝載。
“十一月?!那八月該他媽的怎麼辦?跟你說,我們早就約定好八月的,過個九天十天……天呀,恩尼斯!你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你他媽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跟我說這事,一兩個字也好!為什麼我們總是得在這該死的冷天氣裡見面?我們應該做一些事情,我們應該去南方,總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去墨西哥。”
“墨西哥?傑,你知道我的,在我那些旅行中從沒有一次是到那些通宵營業的小餐館去看壼柄。在整個八月我必須負責操作那個壓捆機,所以八月我才不能夠放假。放輕鬆點,傑,十一月我們可以去打獵,去獵一隻大麋鹿。看我可不可再租到冬吳魯(Don Wroe)小屋,我們那一年在那兒渡過了好時光。”
“你知道嗎,朋友,你以為這樣的安排能讓我滿意嗎?你總是輕輕鬆鬆地來去,要見你就好像去見教皇一樣。”
“傑,我有工作呀!之前為了見面我經常辭掉工作。你跟我不同,你有一個有錢的老婆,有一份好工作。你根本不記得身無分文的苦況,還有,你有聽過孩子的贍養費嗎?我已負擔了好多年,而且還得繼續負擔下去。我坦白告訴你吧,我不能再辭掉這份工作了,而我也請不到假。這一次真的很難,因為有一些遲出世的小牝牛還需要照顧。你不能離開,不能,那個該死的Stoutamire牧場主已經很不滿意我請了一個星期假。但我不怪他,因為自從我離開後,他沒有一晚可以睡得著的。牧場的交易是在八月。你還有更好的提議嗎?”
“我曾有一個。”回答的聲音聽來苦澀又帶點責難。恩尼斯沒再說什麼,慢慢站直身體,擦了擦自己的額頭;一隻馬,在拖卡車裡不耐煩地跺蹄。他走向自己的拖卡車,將手伸進拖格裡,說著只有他的馬才能聽到的話語,然後,轉身走向傑,直到兩人可以面對面說話的距離。
“你去過墨西哥了,傑?”墨西哥就是那個地方,他曾聽說過。他感覺自己現在正在拆除著圍籬,要強硬進入可以射擊的範圍。
“是,我去過。你他媽的有什麼問題嗎?”這件事他想攤開來說幾年了,如今終有機會,卻沒有想到這麼遲以及突然。
“我已告訴過你,傑,我不是笨蛋。你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恩尼斯咬牙說道,“我警告你,若讓我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會殺掉你。”
“那就試試這個。”傑說,“我只說一次。我跟你說,我們本來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他媽的真正生活在一起。但你不願意,所以恩尼斯,如今我們所擁有的就只有斷背山而已。一切都建立在那裡,那就是我們僅有的東西,靠!所以我現在讓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算算這二十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你是如何牢牢地控制我,哈,現在竟問我墨西哥的事,還說你會殺了我因為你現在需要知道所有的事!你他媽的根本不知道這種感覺有多糟糕。我不是你,我不可能一年只做他媽的一兩次。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恩尼斯,你這狗娘養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知道,該如何把你戒掉!”如同在寒冬中突然從溫泉噴涌的一大片蒸氣雲,過去那些年來沒說出口的以及現在不想說的──坦承、誓言、羞恥感、罪惡感、恐懼感──如今一一圍撓著他們。
恩尼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猶如心臟中了一彈般,臉如死灰,並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眼睛緊緊地合上,拳頭緊握,雙膝突然一軟,跪跌在地上。
“耶穌基督!”傑叫道,“恩尼斯?”但,在他踏出他的拖卡車前,他在猜想,他到底是心臟病發還是因為狂怒過度而有這樣的表現。恩尼斯坐在自己的後腿上,身體彎得像一枚掛衣鈎,偶爾挺直了身體一陣子,又再彎回之前的弧度。他們互相扭撓著,就如他們之前一直如此做的,而所說的話,對他們來說也不是新鮮事。沒有結束,沒有開始,也沒有解決。
其實,讓傑一直懷念與渴望的,是那一年夏天在斷背山上,恩尼斯出奇不意從他身後給予的擁抱;他將他貼近自己的胸前,這一個寧靜的擁抱,只有分享,不帶一絲慾望,卻能滿足他饑渴的心靈。他們就這樣擁著,靜靜地站在火堆前,站了很長的時間,火花妖艷地躍舞,而他們重疊的影子就如同一根石柱頂著一個礁石般穩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由恩尼斯袋子裡的圓錶滴答滴答地計算著,而火堆裡的柴枝也漸漸燒成炭。隨著那上升的波浪熱氣看去,繁星一點一點地佈滿了星空。恩尼斯的呼吸很緩慢,也很安靜,他在輕輕地哼唱,並輕微地搖動他的身軀;而傑,背靠著恩尼斯平穩的心跳處,那隨著哼唱的輕微晃動,仿如電流般擊昏了他,即使站著,卻能讓他進入夢鄉,不,不是入睡,而是進入一種昏昏欲睡以及恍忽的狀態,直到恩尼斯用他在孩童時對母親說話的語氣,說,“上床睡覺的時間到了,牛仔,我要走了。好了,別像馬一樣站著睡。”輕晃了傑一下後,又推了他一下,然後在黑暗中走了。傑聽到他上馬時,馬刺顫動的聲音,以及,“明天見。”然後,聽著馬的噴氣聲和蹄聲,遠去。
後來,這個令他昏昏欲睡的擁抱,一直鮮活在他的記憶裡,很單純地給他帶來片刻的快樂,在他們分離以及艱辛地生活的時候。這是沒辦法忘記的,即使後來知道,恩尼斯從不面對面地擁抱他,是因為不想看到或感覺到自己抱的是傑。或許,他想,他們的關係其實就如此而已,並未多深。那就維持原狀吧,一切維持原狀就好了。
足有幾個月,恩尼斯一直不知道那宗意外,直到他寄給傑那說十一月的聚會還是第一選擇的明信片被退回來,並打著一個“亡故”的印為止。於是,他拿起電話,撥了傑在超德勒斯的號碼。這個號碼這麼久以來,他只撥過一次,那就是告訴傑,他跟艾瑪離婚了;而傑,竟誤會了他的意思,驅車從一千二百英里之外趕來,卻什麼也沒得到。
嗯,這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傑一定會接電話,必須接電話。
但傑沒有。
電話那頭響起了蘿倫的聲音,誰?是誰呀?
當他再問一次傑的時候,蘿倫以平平的語調回答說,是,傑在路旁給他拖卡車的輪胎充氣時,胎圈突然爆炸,而被炸飛的輪鋼擊中傑的臉,打斷他的鼻子和下巴,後腦也因被擊中而暈死過去。直到有人經過發現時,他已因為流血過多死去了。
不是的,傑是被那些人用鐵棒打死的。
“傑經常提起你,”蘿倫接著說道,“你是他的釣魚同伴還是打獵同伴,嗯,我聽說過。本想通知你的,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沒有你的地址,傑向來將他朋友們的地址藏在腦袋裡。真是不幸,他才三十九歲而已。”
來自北方平原的巨大傷心感覺此時正向他滾動而來。他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相──鐵棒抑或真實的意外?他看到血哽住傑的喉嚨,卻沒人將他翻轉過來。風刮之下,他聽到鋼條猛然擊落骨頭的聲音,那是脫落的輪胎鋼圈的恐怖嗒嗒聲。
“他就葬在那裡嗎?”若她膽敢讓傑死在那泥路上,他就要詛咒她。
那德州女人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徐徐地響起,“我們給他立了碑。傑常說死後要火葬,而且要把他的骨灰撒在斷背山上。但我不知道在哪裡。不過,他是如他所願的被火化了,有一半的骨灰葬在這裡,另一半則送回給他家的老人。我想那斷背山應該是在他長大的地方附近吧。不過你知道傑的,那個地方也許只是他杜撰的,說可以聽藍色鳴鳥唱歌和看到威士忌噴湧什麼的。”
“有一個夏天我們曾在那斷背山上牧羊,”恩尼斯艱難地對她說道。
“嗯,他說那是屬於他的地方。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喝酒的地方,在那兒喝威士忌。嗯,他經常喝醉。”
“他家老人還住在萊寧平原嗎?”
“是的。他們會在那兒直到去世為止。我從未見過他們,傑的葬禮他們也沒來。你自己跟他們聯絡吧,我相信他們會很感激你替傑完成遺願。”無疑的,她回答得非常有禮貌,但聲音卻比雪還冷。
去萊寧平原的路上,放眼望去盡是荒凉,也經過了許許多多已被荒廢的牧場;越過這些平原上的荒凉約八至十英里處,有一棟聳立在雜草中的房子映入他寂寞許久的眼簾裡,圍欄都倒了。只見那信箱上寫著:約翰.C.侻維斯(John C. Twist)。這是一個貧瘠的小牧場,長滿了雜草。那些家畜都離他太遠了,讓他看不清那些是什麼,不過好像都是Black Baldies(牛的品種)。那用褐泥灰粉刷的狹小房子的前面橫著一條筆直的長廊,共有四間房,兩間在樓下,兩間在樓上。
恩尼斯與傑的父親就在廚房的桌子上坐著。傑的媽媽有點胖,行動很小心,看起來剛做了手術,並在復原中,她對恩尼斯說,“你要來一點咖啡嗎?櫻桃蛋糕呢?”
“謝謝你,女士,給我一杯咖啡就好,蛋糕我不吃了。”
那個老人靜靜地坐著,但置放在塑料桌布上的手緊緊地握成拳;他瞪著恩尼斯的眼睛,有著憤怒與心裡有數的目光。恩尼斯辨別出他並不是普通人,因為他有著強烈的需求想當池塘中的種鴨。從他們的臉上,他看不到傑的輪廓,於是,深呼吸了一下,說,“對傑的不幸,我感覺糟透了,我沒辦法告訴你我的心情有多糟。我認識他很久了。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們,若你們要我把傑的骨灰帶到斷背山去,嗯,就如傑的老婆說這是傑想要的,我很樂意這麼做。”
一陣沉默。恩尼斯清了清喉嚨,卻沒再說什麼。
突然,那老人說道,“我跟你說,我知道那斷背山在那裡。他以為他自己很他媽的特別,所以不想葬在家族墓地裡。”
傑的媽媽否決了老人的話,說,“他每一年都回家一趟。即使因為結婚了在德州定居,還是會回來幫他爸爸在牧場工作一個星期,修修欄柵門呀、堆禾草呀以及其他事。我把他的房間收拾得就像他小時候住的一樣,我想他會很高興。我很歡迎你到他樓上的房間看看,如果你想看的話。”
老人突然發作,吼道,“我根本就不需要幫忙。傑經常說,‘恩尼斯.戴瑪’,也常說,‘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帶回來這裡。我們會把這個牧場弄得有模有樣。’他還有一連串關於你們倆的計劃,在這裡建一間木屋,然後幫我管理這個牧場,還說要讓牧場旺盛起來。然後,這一個夏天他說他會帶另一個人來,說是他在德州的鄰居,要找一個地方建立牧場。他還決定跟他老婆離婚,然後回到這裡。可是,就如他以前所計劃的,一切都不會實現。”
現在他知道答案了,那是──鐵棒。
他站了起來,說,嗯,他想看看傑的房間,同時,也勾起了傑對他說過關於這個老人故事的回憶。
傑是個“猶太男人”(意指割了包皮的男人,因為猶太男教徒都必須行割禮),但這老人不是;被割包皮的那段日子,傑一直感到難受和痛苦,那時他約三、四歲吧,經常忍尿至忍無可忍的時候才去上廁所,而在跟褲扣掙扎的時候,就忍不尿出來,並撒得四周都是,坐板,即使是置放在高處的東西也無一倖免。傑的爸爸因為他的行徑都快氣炸了,結果有一次,他終於爆發。“耶穌基督,他那時把我揍得半死,他將我按倒在洗澡間的地上,然後用他的皮帶抽打我,我還以為他想把我殺掉。接著,他說,‘你想知道將尿撒得到到處都是是什麼感覺嗎?我現在就讓你知道。’他拉開褲頭,把他那根東西拉出來,然後撒得我一身都是尿,都濕透了;然後,他丟給我一條毛巾,叫我去抹地;過後,就把我的衣服全脫掉,丟在那浴缸裡洗,嗯,還有那條毛巾,而我則放聲大哭。不過,當他用軟管替我澆洗的時候,我看到他那根東西原來跟我的不一樣,那裡有些東西是我沒有的;看來他們把我那兒割了一下,是想把我變得不一樣吧,就好像你剪去那些牲畜的耳朵尖或在它們身上烙一個記號一樣。哼,從此以後我就跟他好像貼錯門神似的,不能好好相處了。”
那間房,就在樓梯的盡頭,有著它自己的攀爬節奏;很小,而且悶熱,中午的陽光從西面的窗口照進來後,都灑在傑那張靠著牆壁狹而窄的床;房裡還有一張墨跡斑斑的書寫桌和一張木椅、一把擱架在床頭的手削bb槍。從窗口往下望,可以看見那由砂礫舖成的路向南面伸展而去,這才發現,在傑成長的這些年來,這是唯一一條他所認識的路。床邊的墻壁上,貼著一張不知名的黑髮電影明星的雜誌老舊彩照,顏色都褪成品紅色了。在這裡,他可以清楚聽到在樓下的傑媽媽正扭開水喉把水注入燒壼裡,然後將它放回火爐上,詢問著她的男人一些意思含糊的問題。
房間裡那所謂的衣櫃,只不過是在牆壁的淺凹處,橫架上一條木杆以及掛上一條褪了色的大紅型瑰麗裝飾布作為遮蓋,使其與房間其他物件分隔開來而成的。衣櫃裡,掛著兩條被燙熨得筆直的牛仔褲,整整齊齊地被折疊掛在鐵線做成的鈎子上,而地上,放著一雙已磨損了靴子,讓他看來熟悉。在衣櫃北面盡頭的墻壁上,還有一個狹窄的凹入,成為一個不起眼的藏東西地方;這裡,打了一口釘,在那條長而挺直的鈎子上,掛了一件襯衫。他將它從釘子上取了下來。他認得,那是傑昔日在斷背山上穿的舊襯衫。那袖子上的血跡是他留下的;在山上的最後一天,他與傑打了一場架,在扭打中,傑的膝蓋踢中了他的鼻子,鼻血頓時長流,流得到處都是,還有他們身上。傑連忙用袖子替他止血,但仍然止不住,因為恩尼斯突然出拳,將他這個正在救護他的天使擊倒在野耬斗菜上,羽翼拆斷。
感覺手上那件衣服似乎有點過重,直到看見原來衣內還藏有另一件衣服,連袖子也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傑的衣服袖子內。啊!那竟是他的衣服,他一直以為遺失在哪間見鬼的洗衣店裡的髒衣服,不但口袋脫落,連扭扣也不見了……原來,它是被傑偷偷拿去了,然後藏在自己的衣服裡;這兩件衣服就好像兩層皮膚一樣,一層包著一層,合二為一。
他將臉埋在那衣料子裡,用口和鼻子緩慢地呼吸著,彷彿能嗅到那讓他感到暈眩的煙味、山上的鼠尾草味以及傑微咸而帶甜的體味,但那都不是真實的,他嗅到的,只不過是他自己的回憶──那一段在斷背山上的日子,他所不曾失去的,並且緊緊地捉在手中的一切。
直到最後,那種鴨還是拒絕讓他把傑的骨灰帶走。“我跟你說,我們有自己家族的墓地,而他,必須躺在那裡。”而傑的媽媽則站在桌邊,正用鋒利的鋸齒工具挖取蘋果核,“你下次再來吧。”她說。
當車子顛簸在如洗衣板般的路上時,恩尼斯就這樣經過一個圍著網狀欄柵的公家墓地,那只是平原上的一小塊地皮,裡面已有幾個墓碑被鮮亮的塑料花供奉著。恩尼尼不敢想像傑已被葬在那兒,在這一個令人傷感的平原。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六,他將蘇特歐他米勒所有的骯髒馬毯都丟上自己的小貨車後廂,打算送到“快.停洗車中心”(Quick Stop Car Wash)用高壓噴管來清洗它們。而當那些乾淨的馬毯都塞滿他的小貨車的廂床後,他卻走進希金(Higgin)禮品店,忙碌於那明信片的架子前。
“恩尼斯,你將那些明信片翻來翻去,到底在找什麼?”琳達.希金斯(Linda Higgins)問道,順手將一個濕透了褐色咖啡過濾器丟進垃圾桶裡。
“斷背山的風景圖。”
“坐落在弗里蒙特(Fremount)縣的嗎?”
“不,在這裡的北部。”
“我並沒有入貨,不過我可以記錄在訂購單裡。如果有貨的話,我替你訂一百張好不好?嗯,我其實還有其他的明信片要訂購。”
“一張就夠了。”恩尼斯說道。
當明信片送來的時候,他只花了三十分錢而已。他將明信片釘在自己的拖卡車上,其四個角上各釘了一根黃銅大頭針。在那明信片之下,他打了一口釘,掛上一個鐵鈎;而那個鐵鈎上則懸掛著那兩件舊襯衫。他向後退了幾步,望望那明信片,又看看那兩件衣服,突然淚光閃爍。
“傑,我向你發誓……”他說道,想起傑從不曾要他承諾過什麼,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輕易許諾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傑就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夢中的他就如他初次見他時的模樣,有著卷卷的頭髮,很愛笑,還露出他的犬牙,正對他說著如何掏出他口袋裡的東西,並將一切狀況控制得很好,然而,那罐插著一根湯匙至握柄處的豆子,此時正被平衡在一根圓木上,非常卡通式以及佈滿紫紅色彩,使其夢充滿喜劇性的色情味道。然而,那湯匙握柄,是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鐵棒的。
有時候,他會從悲痛中醒過來;有時候,從昔日的歡愉、輕鬆心情中醒來。有時候,濕的是枕頭,有時候濕的卻是被單。
盡管在什麼是他已知道以及什麼是他該嘗試去相信之間有一段留白,然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如果,你沒有辦法去改變,你就得忍受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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