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光掠影

櫻木一語成讖，狐狸燒了腦。

起因是，他逼流川陪他一起去接種第二支疫苗加強針。

流川剛剛趕完了工作，只想好好休息，本不願出門，但經不起櫻木一直在耳邊嘮叨，說他們倆好久沒一起出門逛逛了，打疫苗只是順便，最重要的是櫻木安排好打了疫苗後的活動，流川便遂了他的意。本以為之前沒甚反應的，這一次應該也沒什麼問題，結果，流川當天晚上就發冷發熱，而且手臂疼痛難舉。

之前病了的流川都是很好照顧的，經常是吃了藥便蒙頭睡覺，還是櫻木怕他渴了餓了，屢屢設定時間叫醒他喝水吃飯。

流川坐在飯桌前，一手提著冰棒，一手支在桌上托腮，瞇著眼，感受著從客廳那裡傳來的絲絲涼氣，一口接一口咬著冰棒，好愜意。

全球能源短缺，日本國內能源價格高漲不下之餘，用戶還被限制用電量。其他季節還好，但適逢炎炎熱夏，不能隨意開空調，日子就難熬了。

流川家也不例外。由於流川如今居家工作的時間居多，電腦長時間開著高速運轉，為免過熱，他房間的冷氣在白天都開著，耗了大半的限制電量，晚上，他和櫻木就只能就著小風扇，耐熱睡覺了。

對此，櫻木一點怨言也沒有，甚至剛開始時，連風扇也不願意用，只用扇子扇風。

在外頂著大太陽、奔波送貨的櫻木，下班後本該在家裡享受一下冷氣降溫、好好入睡的夜晚，卻為了省下電量給流川白天使用，寧可裸著上身躺地上睡，也不願意多浪費電源。

櫻木摘下頭上的鴨舌帽往臉上搧風。

雖然已躲在警衛亭的檐下，躲過毒辣的陽光卻躲不了日曬的熱氣，尤其是臉上還掛著口罩，口罩下全是汗水，卻無法摘除擦拭，只能借由帽子搧風降溫。

誰不想在這樣熱辣天氣下躲家裡納涼？只是，洋平他們的快遞公司實在人手短缺，股東之一的他迫不得已“下海”當起快遞員。別以為他只是開著車子將包裹送遞到收件者手中這麼簡單，遇到住公寓的收件者，他還得下車將包裹送到收件者家門前，有升降機的還方便些，沒升降機的，就得爬幾層樓梯，這樣上上下下，真是考體力的活，而且他們這行是跟時間競賽的，日固送貨量，所以每天送貨前，得根據送貨清單規劃路線，以期在最短的時間送遞完畢。

但有時規劃趕不上變化，就如現在，公寓警衛不允許快遞員進入公寓範圍以免病毒傳播，只能聯絡收件者前來收取包裹，明明到達前已聯絡收件者，確認對方在家，豈知到達後，愣等半小時還不見人影。換作十多年前，依櫻木的性子早就丟下包裹走人了，大不了接投訴；可現在的他，成熟了，再加上近年來與流川這冷漠的狐狸待久了，耐心被磨出來了，益發能扛著“職業道德”這招牌為自己臉上貼金了，免得老是被洋平他們揶揄。

突然，被一陣拍籃聲吸引了，循聲找去，終在警衛亨後的空地看到一群少年在追逐籃球。

流川打開冰箱，取出標示著當天日期的食物容器，然後將半成品料理，一一按照櫻木留下的字條指示，放鍋裡的放鍋裡，擺進烤箱的擺入，最後，煮一鍋白飯。

“嘖！”看著櫻木留下的字條，流川忍不住嫌棄那手慘不忍睹的字體。這麼多年過去，櫻木的字體還是那麼幼稚，一如他的人……不過，條理還算分明，列明仔細，跟著他的指示去做飯，做出的飯菜不但可以餵飽他和櫻木，味道也不錯，讓他這個原本只會煮方便麵的，最近廚藝還能看。

吃午餐時，流川習慣性地打開手機查看櫻木的位置和行車路線。

世紀瘟疫大流行，迫使人們改變原有的生活習慣，進入新常態生活，而為切斷瘟疫的傳播鏈，更促使人與人之間減少接觸，因此，居家工作、網上購物已成日常，然而，對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來說，長時間一起宅在家，尤其是居住空間狹窄，活動有限，彼此的感情是否會有改變？或增進？或惡化？

流川認為是後者。

自從他開始居家工作後，才發現，家的空間變得如此狹小，他的公寓已徹底淪為櫻木的實驗室──小陽台種滿了各種蔬果植物、廚房入駐了許多小家電、客廳某角落成了雜物儲藏室，連他的睡房也無可避免淪陷，早被櫻木的衣物及個人用品佔據了不少空間，以致窩在房裡工作的他，總是感到渾身不自在，似乎被櫻木的氣息圍繞，讓他靜不下心。

櫻木曾經年出走，與他聚聚離離，若非這一次那白痴鐵了心不再走了，他們彼此相處的時間其實不比當年當籃球隊友多。因為相信白痴的承諾不走，所以流川便堅持不放手，只是，他仍在學習如何去愛他，而他也如此。原本兩人仍在磨合期，卻不想，一場瘟疫來臨，兩人被拘在家從早相對到晚，連喘息的空間也沒有，他與他的各種缺點立即被放大。所幸彼此皆不想重蹈早期多年的聚離分合而多了忍耐，一切尚且相安無事中。

不過，這樣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莫名的，不時讓流川的心有些空落，他還是較喜歡那個每次起爭執時與他大吵大鬧，甚至打架的白痴，而非現在這個與他在言語上懟了兩三句後就轉身投入廚房搗鼓新吃食或蹲在小陽台挖泥除蟲的櫻木。

在房間忙著工作的流川，腦袋卻不斷浮現櫻木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一直在想他到底又想搗鼓些什麼東西出來。忍了忍，終究忍不住好奇，於是，摘下眼鏡，站了起來。

甫拉開房門，一陣咖啡香味就撲鼻而來，原來，那白痴這一次買了咖啡豆回來折騰。

咖啡……嗎？

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若熱情可以用溫度計測量，流川希望櫻木的熱情度是零下，對別人的。看著與他勾肩搭背的那幾個人，流川很不爽，可是，當聽到櫻木那爽朗的笑聲，他又覺得櫻木還是有些熱情的好，嗯，就十度吧！

 “流川，再來點吧！”那個叫洋平的突然舉起酒瓶，欲給他倒酒，也許是他總盯著那白痴看，被他察覺了。

氣氛瞬間凝結，當流川的名字被叫起時。那幾個本在歡笑的人，齊將目光焦點在流川身上。

 “好。”流川將杯子往洋平那裡遞了一遞。雖然這群人將他的小公寓快擠破了，笑聲響徹整棟樓，讓他很不習慣，但他們都是白痴的死黨，而且也是不曾反對過他們在一起的人，他還是覺得這些人的行徑尚在他的忍受範圍，對於他們的善意示好，他願意回應。

看著酒杯滿上，卻有一隻手將那酒杯奪過，隨即那手的主人在他身邊坐下，然後見那一大半酒落入那人口中後杯子才還給他，“你明天有上班。”隨即，眾人起哄，要那白痴把酒瓶裡的都幹完。

流川站在一排琳琅滿目、各式各樣的冷凍便當盒前，突然選擇困難。

自那白痴回來，硬是住進他的小公寓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已被他養刁了胃口──熱騰騰的飯菜，濃淡得宜的味噌湯，讓每天下班回家的他，一踏進家門就能暖了胃。更有甚者，飯桌上偶有的新鮮蔬果，還是那白痴自己種的，是的，那傢伙不但霸佔了他家的廚房，還搶佔了他家的陽台，那些蔬果如番茄、黃瓜、茄子、長豆、碗豆等，都是他在那裡搗鼓出來的。真沒想到，他家那小陽台可以讓他變出這麼些東西。

可是今天，沒飯菜沒新鮮蔬果吃了，因為白痴說他病了。

下午，接到他的報病電話時，他還很得意地說：“嘿狐狸，我連發燒都比你厲害，有四十度呢，你上次只有三十九度，哇哈哈，我果然是天才。”那刺耳又熟悉的笑聲，讓他差點把電話摔了，氣的。不是說生病嗎？還燒到四十度，怎麼還有力氣笑？是不是燒壞了腦？不過，即使沒燒壞腦，那白痴的腦袋也不見得好！

下班前，他再撥了他的電話，沒接。想，可能真的病了，在睡覺。於是，留了言說他會去買晚餐，然後便來到這裡，一家離他公寓不遠的小超市，曾經是他天天光顧的商場，在白痴還沒回來前。

 感覺到浴缸的水溫漸涼，正想著要不要再加熱水的流川，卻聽到“砰”一聲──洗澡間門被大力推開。

 伴隨而至的是一連串的咒罵以及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不知哪個猴崽子，竟將啤酒罐都搖過，害本天才付錢倒大霉，媽的！”

 “霍霍霍”，那個自稱倒大霉的人此刻將怒氣發洩在衣服上。

隨著人群，踏出地鐵站出口時，流川即感到一陣寒流撲面而來，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12月的天空，陽光總是稀少，圍繞身旁的，除了冷空氣，還是冷空氣。又濕又冷，讓他厭惡至極。

拉了拉衣領，便毫不猶疑地大踏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途經一群人，疏疏落落地圍成一圈，有男有女，有者高興地笑著，有者哭了。

 一踏進酒吧，不必用眼睛搜尋，流川一眼就看見那個坐在吧台上的熟悉背影。一頭耀眼奪目的紅髮，配搭身上的紅長袖運動外套，即使是舖在吧台上的色彩斑斕墨西哥布也為之失色。

 呆望著那個顯得安靜的背影一陣子，將之與過去記憶中的他一點一滴地拼湊，卻總是湊不起來。

 突然，動了。

 只見那人一接過酒保送來的酒，一仰頭即一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