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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光呆瓜

 

從超市買了香煙出來,櫻木掃一眼對街的電子報時器(他還是沒有帶表的習慣),10點11分,離和下一個客戶會面還有19分鐘,應該還來得及來支煙放鬆一下。

熟練地撕開銀紙,抽出香煙,摸出打火機,點燃,迫不及待地放進嘴裏狠狠吸一口,然後,在氤氳的煙霧裏,揚起臉,眯起眼睛,看著頭頂上被摩天樓分隔的破碎支離的一片片藍天。

陽光很烈,穿過城市的污染和灰塵直射下來,照在他眼睛裏隱隱生痛。如果一個人直視太陽十五秒,陽光會灼穿角膜,他記得在哪里聽過這個說法。

微笑,低頭,大力眨著苦澀的眼睛,更加狠命地吸著手中的香煙。半轉過身,右側是剛剛進去過的超級市場的巨大玻璃櫥窗,ON SALE的血色標語一下子跳進眼睛裏,櫻木看著櫥窗裏映著的自己的影子,無聲地笑了。

變得真多,漫不經心地想,誰還能從他身上辨得出十幾年前那個頂著一頭紅發橫衝直撞的問題少年的模佯?現在他看起來和街上幾十萬個忙忙碌碌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公事包,平板規範的笑臉,連過去總是囂張脫跳飛揚著、亂七八糟的飛機頭,也早修剪成最中規中矩的髮型,並染成不那麼引人注意的黑色。如今的他,看起來已經完全是一個平頭整臉的標準上班族了呢。

把最後一口煙霧狠狠吸進肺裏,掐滅手中的煙頭,眼光下意識地落在自己空著的左手上,比一般人大一號的手掌,因為早已不觸摸籃球,早年磨出的一層薄薄的硬繭早就剝落了。但是由於常年在外面跑招待客戶的緣故,皮膚倒還是頗深的麥色,只有無名指上一環淡淡的淺色,提醒著他那裏原本有過的什麼東西的痕跡。

THINGS CHANGE。突然,昨天招待客戶看電影時的一句臺詞悄無聲息地劃過腦際,櫻木扯扯嘴角,這世界變化快啊,不過總還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吧,就象……

眼光無意識地游離開去,忽然間,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跳進他的瞳孔裏,一下子,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十年的時間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櫻木想,依舊瘦削單薄的身材,柔軟細碎的黑髮,純色的T恤,連那個兩腳分開,微端著肩,垂著頭站立的姿勢,都和記憶中的那一個密密地重疊起來,不留一絲縫隙。

然而,他究竟還是變了。以前的流川楓,無論對誰,都不會又那樣朗晴溫和的笑臉,更不會有那樣的耐心,低頭側耳,聽著那個顯然是老闆娘模樣的中年太太嘮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事實上,在今天之前,櫻木根本想象不出,永遠冷淡著的流川楓、除了籃球和睡覺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流川楓、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流川楓,居然有一天會出現在街邊擁擠熱鬧的雜貨鋪裏,那樣好脾氣地,心滿意足地,對著陌生人微笑著,和他周圍的一切居然要命地和諧,包括,他懷中抱得滿滿的嬰兒用品和食物。

他看著他,隔了一條喧喧嚷嚷的街;他依舊在微笑,沒有看見他。

對面牆上,電子報時器的紅色數位仍舊在無聲地跳躍著、閃爍著,然而對櫻木來說,這一刻,時間已停滯。

突然,對面的他左手隨意地一揚。無名指上的光圈準確無誤地刺進了櫻木的瞳孔,溫柔而殘酷的進行方式。緩慢地擴大著。終於,眼前白花花一片。

一部年久的電影開始上映,記憶的菲林有些磨損了,發出尖利而深刻的叫聲。

“狐狸!別走那麼快嘛!”聒噪的聲音從紅發少年嘴裏蹦出來卻有著意外的無措。

“白癡,沒來過就別裝著很熟的樣子!”黑髮的那個繼續推著車在前面走著。

“什麼啊……天才怎麼可能沒來過這種地方!……死狐狸!你剛才又叫我白癡!”紅頭大喊著追上去,卻在到達的時候安靜下來。

兩個高大的少年肩並肩,推車走在超市走道上。意外的和諧。不可思議。

“牛奶……牛奶!要藍蓋的!最濃最好喝!”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抱了三瓶3升的回來,就要放進推車裏面。

“會傳染!還藍蓋的,難怪那麼肥!”被叫作狐狸的少年皺著眉頭推拒著。

“天才哪里肥了?那才是Number One籃球員的體格!難怪小狐狸會輸給我,哇哈哈哈……”紅頭高昂著頭笑得囂張,懷裏的牛奶差點被震動到地上。

周圍已經有人投去看戲的目光,黑髮的少年卻徑自推了車走遠了。

一口白氣緩緩地從他的鼻子裏呼出來,嘴唇動了動只做了個口型。

從後面趕來的紅頭卻輕易地從那團霧氣中辨別出重要的資訊。

“死狐狸!又叫我白癡!!”他大叫。

前面少年的臉上蕩出柔和的笑容,可惜他看不到。

那次巧遇,他第一次對他笑。之後又有過很多次,然而這最珍貴的標示著轉折的笑顏,他卻永遠地錯過了。

他在後面大叫著追趕著他,他沒有回頭,只有頎長模糊的背影。多年後,只有這個影像留在他的腦中,根深蒂固。

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過。看不到正面的笑靨,只有寒冷冬天的背影……

“吱,吱,吱---吱----”

悶熱窒息的體育館。夏蟬的鼓噪一波波地衝擊著耳膜。一聲高過一聲。

汗如雨下。濕透了的T-shirt粘在背上,仿佛第二層皮膚叫他透不過氣來。

喉嚨似火燒般的難過,味蕾上只有汗水的鹹澀味道。更有些流進了眼睛,睜不開,也掙不開。

“狐狸!狐狸……”

灼熱的空氣隨著大門的打開席捲過來,一陣眩暈。

紅色一點點地靠近,高溫的壓迫。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在三步遠的地方停住。

“狐狸?你……怎麼了?晴子小姐在找你啊。”粗粗的嗓音試探著。

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的他沒動。看不出表情。

“狐狸!晴子她……狐狸!!”

接住倒下的身體,不意外地看到他臉上的水痕。

那源源不斷向外湧出的,是淚。

“狐狸……你……哎……”

這聲低沈的歎息,很快就被聒噪的蟬鳴掩去了。

“吱──吱───”

“吱───吱───吱───”

整個高二的夏天,似乎都充斥著這惱人的蟲叫。一聲聲地延伸到夢裏,在心臟部位小口地啃噬著。有點疼,更多的是不安和酥麻。

很想一拳打斷,它卻又抽出絲束縛上來,慢慢地勒緊……心臟被淩遲,卻有那麼一點……甜蜜?

“狐狸,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擲地有聲的告白。

“好!”同樣的毫不遲疑。

好象,就是這麼簡單。

在高三那年第一朵櫻花綻放的時候,他告白了。而他,接受了。

之後,他們就在一起了。是啊,一起……一起看櫻花的開放和凋落,一起熱血沸騰地吼著稱霸全國,一起目睹楓葉一點點被染紅,一起依偎在暖爐旁聽遠處教堂的鐘聲。還有,一起蹺課,一起打架,一起打工,一起做飯,一起數星星,一起……

……

……

……

可是,最後,他們分開了。在有了那麼多一起之後。

是他的錯?亦或他的?

不記得了……

“…我們分手吧!”

“……好!”

回憶裏只留下決絕的話語,和又一次模糊的影像。他卻記得那天下著大雪,天氣預報說是罕見的暴風雪,不宜出行。他還記得那天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穿著黑色的大衣。他還記得自己說了一句什麼之後,對面他睫毛上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他還記得最後一個擁抱,彼此臉上濕潤的溫度。他還記得他轉身時風撕裂靈魂的呼嘯,合著那聲“再見”。

漫天飛雪。

他呆立著。

看他越行越遠……直到最後的黑點也在雪白的旋渦裏沒了蹤影。

他終於知道。再見,其實是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

櫻木沒來由一陣心悸,匆匆點燃另一根香煙,然後迫不及待地猛吸兩口。 

可是仍解除不了堆積在胸口那股煩躁和壓迫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覺得自己又要發作了。探手入懷,顫抖著手摸出了一個小藥瓶。 

真的要吃嗎?吃?不吃?吃?不吃…… 

望著那藥瓶猶豫了良久,終於猛力扭開藥瓶。 

…… 

那天在雪中看著流川走遠的身影,他當然瞭解,驕傲的他的那聲“再見”,其實是說“不再相見”。 

雖然有那麼一剎那的衝動想將流川留住。但他的腿只挪了挪就停住了。 

他也有自己的驕傲,既說分手就永不後悔。而且,他也恨流川的無情,對彼此的感情竟沒有一絲留戀,彷佛那幾年的相處就只有自己在唱獨角戲,自己給予的熱情,換來的永遠是他無情的背影,無論從開始還是結束。 

他真想狠狠地扳過他的身體,面對面地,看穿他的心思…… 

現在……機會不再。即使有,他也不屑一顧。 

這是男人的尊嚴。 

幾年來,女朋友、工作如走馬燈般旋轉,唯一不變的只有朋友。 

為了好友洋平弄瓦之喜,他推掉一個即將到手的生意。 

而諷刺的是,讓洋平當爸爸的竟是當年與他以及流川展開追逐之戰的赤木晴子。 

她愛他,他暗戀她,而他選擇了他。 

然而,誰也沒有得到誰。 

反而是最先放手的她得到幸福。 

那一夜,他喝了好多酒…… 

受不了,受不了,我想死!窗口在哪里?窗口!不要攔我,窗口…… 

酒後三分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管不住自己。 

直嚷想死並咬破舌頭的他,最後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他會找洋平算賬的,等他醒來後。 

只是,自己願意醒嗎? 

…… 

“你患了極度憂鬱症,必須接受藥物治療。”醫生對櫻木說。 

櫻木頓時狂笑,“本天才會患憂鬱症?你這個混蛋眼鏡兄,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憂鬱了……哇哈哈…哈哈…嗚嗚…” 

被喚作眼鏡兄的醫生──木暮公延,拍了拍他說,“想哭就哭吧!別憋著……流川都離開多年了,你不需要再強撐……哭了有助減輕病情……哭吧,不要害怕……” 

“去你的眼鏡兄!誰想哭了?誰想那臭狐狸了……誰……我…不……嗚嗚……很想……他……很想……再見他……嗚嗚……” 

櫻木啞聲痛哭……淚涕狂流,彷佛欲將壓抑多年的憂鬱、委屈一併流放。 

從爭吵、打架到冷戰…… 

先妥協、退讓的總是他。 

一次又一次的退讓與容忍,加劇了彼此間的感情裂痕。 

終於分手。 

在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 

那聲“再見”至今仍言猶在耳。 

“再見。” 

不斷在耳邊迴旋。 

再見嗎? 

他明白,其實是永不相見…… 

嗚嗚…… 

狠心的臭狐狸…… 

第一次真心付出,竟換來如此無情的對待,心中不甘與委屈如今如同缺堤的洪水,在他身體內流竄、翻滾。 

狐狸……若有機會,我想跟你彼此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我不要再追逐你冷漠的背影…… 

接受了治療的櫻木,仍不能接受自己患上憂鬱症。 

不怕吃藥,卻痛苦掙扎於吃與不吃之間。 

就像當年那枚兩人一起買的廉價指環,戴上又摘下,丟掉又撿起。

矛盾著,掙扎著,無法割棄,更無從解脫。

…… 

……狐狸…… 

……狐狸,別走! 

突然,櫻木拔腿追了起來。他的眼睛不斷搜尋對面馬路的黑髮高個兒。 

終於在下一條街的轉角處見著了他。 

狐狸!別走! 

嘶聲狂喊。欲將多年前未曾說出口的話用盡力氣地傳達。 

他停住了。他在回頭。他聽到了?

櫻木只顧往前沖。這一次,他要看著狐狸的眼睛對他說……

對他說……

對他說……

說什麼呢?

瞬間的怔忡,霎那的停頓。

他沒發覺疾駛而來的車子……

同一時間,對街拐角的流川揚起了頭,柔柔的風一下下刷過額前的碎發,陽光是半透明的金黃色,空氣隱隱透著股涼意,清清爽爽的,秋天的味道。

故地重遊。一樣的十月正午,一樣的地鐵站臺,列車也開得一樣快而平穩。當年和櫻木偶爾也會在這個時間翹掉下午的課。

他,吵著要去約會;他,卻只想回家睡覺。於是,地鐵站臺上的兩個人各指著一個方向,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誰也不肯妥協,最後永遠是……猜拳決定。

剪刀~石頭~布!

兩個高大男生,在人來人往的站臺上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多少有點丟人啊。

是故意的,那個傢夥。每次總先出拳頭,嘴上還要欲蓋彌彰地嘟囔著“這次是你運氣好,臭狐狸。下回贏的一定是本天才”之類的話。

那個彆彆扭扭的,嘴上永遠不肯服輸的死硬派,一直都以笨拙而單純的方式遷就著自己吧……

“櫻木那小子,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呢……他是有忘不了的人吧。”彩子學姐清亮明快的聲線又一次在耳邊迴旋。都做母親的人了,當年叱吒風雲的大姐頭風格,一點都沒有變呢。

他也還沒變吧?……

嘴角卷起一個柔柔的笑容,流川整理好懷裏亂七八糟的嬰兒用品,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輕輕合上了眼睛。

很快,就要見到那個人了……

真好,一切都不太晚,一切還來得及呢……

列車仍然疾馳著,臨窗男子柔軟的發稍被風吹起來,一撩一撩的影子落在玻璃上。十月午後的陽光一框接一框地跳進車裏,照著他溫柔沈靜的睡顏。只是………他唇邊的那抹笑容,有點明晃得刺眼。

 

十言甫語:竟在一個舊硬盤裡挖到這篇文,之前還問了泥,你還存著這篇文嗎?其實早就知道答案,那傢伙這麼懶,往往寫完文就丟了,哪會儲存?這篇署名“和光呆瓜”的《十月》,是泥、過山風和我合寫的文,也不知是誰牽的頭,說不如我們仨合寫文咯,貼上花流至上時看是否有人猜得出來?
於是,我們三個也沒商量過故事大綱,以接龍的方式完成這篇文。貼上花流至上和N2竟沒人發現是三人的創作,真不好玩,後來就忘了。
說起接龍,我想到N2和花流至上的作者都玩過這集體創作,N2的那篇接龍我忘了標題,只記得參與的作者有JOEY和小寶,那篇小說寫得很好;相比之下,花流至上的那篇接龍就是《非常保鏢》,參與的作者們真的太不負責了,都只想著把鍋甩給下一個人,故事越寫越離奇,終於接不下去了,後來怎樣了,我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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